凤鸣朝(226)
他话音未落,只见舍馆中蹿起一道火光,却是屋里掷烛的一名娘子不慎,燎着了身旁的帷帘。
这个季节正值天干物燥,屋里又都是被褥等易燃之物,火势一瞬便烧了起来。馆主身边的管事心惊:“老爷,上头只让咱们扣人,可没说害命啊……那屋里还有人呢……”
屋舍里开始起浓烟,包娘子掩住口鼻去拉还在窗边掩护的苏霖:“快出去啊!”
“还有人呢!”
三十岁出头的苏霖在这群同伴中,可能不是学问最好的,却算是年长的了。她反手把包娘子推出窗台,在蹿跃的火苗中转身找到那个因失手烧屋而吓傻了的姑娘,拿出教书先生的气势,喝她:“眼前尚非绝路,愣什么,跑!”
代馆上空烁起一片暗红的光焰,过不了多久,就会引来司煊队。
馆主盯着仍在努力往窗外逃的一道道单薄身影,忽然夺过护院手中的火把。
“再闹下去就无法收场了。赶考学子不幸死于天火,这是天灾,谁也不愿意发生……抓住她们,投进去。”
最后一名学子被苏霖推出火场,窗沿两边的木框已将烧得变形。有只纤细的白嫩手腕一次次从外探进来,徒劳地想抓住她。
苏霖呛咳得没有力气了,想说你们快逃,烧伤了手还怎么考试呢……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苏霖回想此生,有憾无愧。只是可惜,对不起冯老板的五匹好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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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说花魁娘子将自己锁在了屋里,醉仙楼中花枝招展的红倌人围在三楼的曲廊上,有的面露担忧,有人幸灾乐祸。
花妈妈带着几个人高马大的打手,在复道上横眉瞪眼,把门拍得震天响。
“青嫋,你给花妈妈听清楚,我这会儿不叫人撞门,是还给你留着一分颜面。要么,你乖乖拿上名帖按老板的吩咐去京城,要么,我就剥光了你送到白宅,去伺候白督护父子俩一夜。那爷儿俩看中你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哪一回推三阻四,不是楼里替你周旋的?好么,豆腐掉进灰堆里,吃的人不嫌脏,你倒打板供着自己清高起来了!糊涂阿物,还不开门!”
层层复层层的纱帘从柱上脱钩,在房里被吹得飘转如雾。
风从大开的窗子灌进来,珠帘碰撞,音同玉碎。
青嫋静静地背窗站着,一步步退到窗口,身上的白纱裳不由自主地向前飘舞。
门外言语恶毒,青嫋以为自己的心早已麻木,结果却有一行清泪从她眼里滑下。
楼里是想护着她吗?不,他们只是还没有和白家谈妥一个高昂的价格。
白督护父子禽兽行径,她听一句都嫌脏,是的,她这样的人也会觉得肮脏,就如同她一直觉得她住的这间地狱里有一股腐朽的甜腻味道,风怎么吹都吹不净。
好在以后不用再闻了。
博山炉下压着谢娘子的廷议文章,纸角被风吹得沙沙响。青嫋转身一跃而下。
谢娘子口中那个不那么艰难的世道,那个男女平等的美好畅想,她下辈子来看。
“哎哟!”
一心求死的青嫋没等到意料中的疼痛,落地时身子往上弹了弹,身下并非冰冷的砖实硬地。
她以为砸到了人,白着脸颤颤睁开眼,身底下伸出一双手惊奇地丈量她的腰身。
“你这腰咋比俺胳膊还细呢,平时吃饭不吃?”
青嫋惊悸地扭头,身板足有她三个厚的池得宝垫在她身下憨憨一笑。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京城有个谢澜安,女子也能当大官’。你不是官,可俺看你这人义气得很咧!先别死,”池得宝眼神锃亮,“看青天!”
牌坊底下,眼看着池得宝飞身将人救下的肖浪狠狠松了口气。
“来人!”他压着火招呼身后的便服骁骑,“把这妖言惑众的醉仙楼拆了,捉拿老板严加审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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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的夜半小巷,高友直失望地叹了口气,弯腰用轻抖的手捡起半块砖头。
“小妹,阿兄对你不薄,为什么就不听话呢……”他低埋的脸发出哽咽的声音,“脑子糊涂了,就不想那许多了……”
高稼牙齿寒冷地打颤,她不敢相信,双脚却已经掉转头飞快奔逃起来。
可身后的影子在灯笼摇晃出的破碎诡光里紧追在后,逐渐踩住了前头的影子,一条扭曲的臂影高举拉长。
高稼闭眼,飞镖破风,砖头落地。
高友直倒在地上捂着手发出凄惨的叫声。
高稼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隐约只见一道苗条的身影叉腰站在她身前。
夜色下陆荷一双大大的圆眼轻眨,笑如银铃:“哪里来的小畜生乱嚎呢!小妹妹莫怕,给你做主的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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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间一阵清风拂面,苏霖心想,这便是传说中人死后的极乐世界吗?
她的身子不由自主飞了起来,清凉的甘霖打在睫毛上。苏霖勉力睁开眼,在火光中看见一个眉目英朗的女郎,正托着她的后背,用水囊打湿衣袖给她擦脸。
见苏霖醒转,贺宝姿舒出一口气。
之前逃出来的学子们纷纷围到苏霖身边,贺宝姿让出位置,包娘子将一件干净长衫披在苏霖身上。
贺宝姿起身,余光冷瞟一眼被踢断了腕子,摁在地上受缚的馆主和他的一群爪牙,向惊魂未定的女子们抱拳:
“谢御史帐下校尉贺宝姿,奉命接引娘子们上京。贺某来迟,让大家吃苦头了。首恶已擒,我家女君必查出主使,还娘子们一个公道!”
女孩子们抬起挂着泪痕与烟痕的脸,火场的墟烟无声袅散,头顶上最后几颗星子隐没于青冥长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