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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鸣朝(229)

即便老师不说,胤奚怎会不知?

他出身低微,却受过金陵所有数得上名号的名师巨擘的指点,单论这份机缘已羡煞旁人,他有何德,无非是借了谢氏的东风。

——女郎对他不藏私。

不是恩,她不喜欢这个字,既说因心所起,那么他的心九死不灭。女郎从前吃不着甜,往后他补给她。

“女郎张开。”胤奚含着卑劣的欢愉恳求,“咽下去,甜吗……”

正青的朝服本来很衬谢澜安肤色,那是一层冰雪色,七情都不上脸。结束的时候,冰雪却被绯霞点缀了薄红。

谢澜安抬起手汗濡湿的扇子,要敲胤奚的头,发现他含着水雾的眼睑红得比自己还厉害。于是宽纵地划了小半个圆,从小郎君脸蛋上蹭过。

·

临近四月初二,家里人也问谢澜安想如何庆生。

谢澜安没有大排筵宴的心思,但不愿辜负长辈的爱护,便点了几道爱吃的菜肴,说一家子一起吃顿家宴就好。

这期间也有让谢澜安高兴的事。常乐和阮韶亭顺利地到达金陵,随行的使女婆子连同一船大包小裹的礼物,给府里增添了些许热闹。

三日后,百里归月的车架也入了乌衣巷。

车门打开,露出一张雪色清瘦的脸。时令还不算热,梳着堆云鬓的女子额角却布着虚汗。

封如敕亲自把人送到谢府门阀下,谋士无名,谢澜安却破例降阶相迎。

封如敕千里送人,过门而不进,只是目送百里归月走到门阀之下,走时对谢澜安说了一句话:“我将人好好交到娘子手上了。浮玉山上下望娘子得人惜人,信守承诺。”

“大哥……”

他以整个浮玉山做她后盾,百里归月耳垂上的米珠坠伶仃一晃,唤住即将打马而去的封如敕。

这一路上他对她体贴备至又守之以礼,一如在山上相处的这些年。

百里归月抬眼望着那道高壮的身影,神色清淡:“此去山高水长,再见不易。大哥他日娶得贤嫂,小妹遥祝大哥万事顺遂,心无杂忧。”

封如敕身影在鞍上顿了顿,不回头控缰而去。

他留不住她的人,至少守得住自己的心。

主僚见过礼,山伯将远客往府内引。家主为了这位百里娘子,提前将文杏馆旁边的跨院辟出来给她做独院,这般看重可不寻常。

“该先带你参观参观宅子,但这一路劳顿,娘子先歇几日不迟。”谢澜安迁就着百里归月缓慢的步子,望见她脸色,没急着向她介绍府里的人事,“有何需要,你只管告诉山伯。”

主君体贴,新收拾的屋里不是接风酒席,而是从库房精心拣选出来的滋参补药,谢澜安连大夫都给百里归月备了两个。

百里归月进屋环视一周,谢过谢澜安的好意,却没有顺水推舟的歇乏,而是说:“零丁之人身无长物,我一身而来,有策献主,议过后再歇不迟。”

这是个在打家劫舍的男人堆里生活多年,和叔父相依为命幸存下来的弱质女流。她来时拒绝了封如敕给她的婢女与护卫,只身入府,除了几本书外什么都没带来。

谢澜安心有触动,请她落座。“你说。”

“女君为恩科设想的环节流程,精细完备,归月聊附骥尾,补充两件小事。”百里归月轻咳一声,接过女君递来的茶盏,开门见山,“其一,‘临文不讳’。江左重讳,文章习惯避君王讳、避双亲讳,以至祖父、曾祖、高祖之讳皆需避忌。如此一来学生的文笔不畅,在场中绞尽脑汁地分心在如何避字,而非议论实务,得不偿失。”

谢澜安眼神微亮,“善。”

“第二,糊名判卷还不够,”百里归月嗓音呕哑,那是常年气血不足的缘故,却很沉着,“还有笔迹的问题——女君要让礼部重新誊写试卷,掩盖笔迹来判卷。”

谢澜安几乎在百里归月刚一开口,便想通了其中道理。各人的笔迹不同,会试的考官又不止老师一人,难免有人通过笔迹识人,衡量升黜。

何况女子的笔法大多较男子娟秀,一眼便可分辨,哪怕判卷人是公正的,但一个人先入为主的观念很难改变,那些学究很可能下意识在女子的文章里挑剔瑕疵。

这场考试史无前例,谁都没有经验可循。纵使谢澜安集思广益,也忽略了这看似微末实则重要的细节。

百里归月一来,便为她补上了这处漏洞。

她是谢澜安与王丞相赌注中的收官子,是令壁上画龙腾飞而起的一点睛。

甘棠苑谢晏冬听到这件事,不禁抚猫赞叹:“是个宝贝。”

·

谢澜安闻善则行,安顿好百里归月,当天便让辛少筠去礼部交涉此事。

六部的人现今一看见穿御史官服的就头大,尤其是礼部,从一开始就对女子同试不情不愿,听说谢中丞又想了一出,礼部侍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成啊,你想上京参试的学子得有多少,一张张誊抄考卷,这要抄到何时,礼部哪里有这么多人手!”

辛少筠笑意不变,“人手可以从崇文馆和国子监调。还是侍郎想让谢中丞亲自来说呢,抑或,大家在廷议上辩一辩?”

礼部侍郎一听那个谢字,立即把嘴闭上,脸色如同生吞了一只活螃蟹。

此事敲定后,转眼便到了谢澜安的生辰。

清早起,惯例要吃一碗长寿面。

束梦伺候娘子盥洗毕,出去推开房门通风,初夏的晨风却将一片洁白的衣角送进罗帷。

谢澜安长发未束,一边从内室往外走一边拿帕子擦拭湿鬓,抬眸便见一道身罩白纻麻衣的身影,逆着门口的光辉,一步步向她走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