户部尚书转头看向鸿胪寺卿,后者立即道:“这也简单,伪朝信上并未点名求娶谁人,只要是皇亲中尚未出嫁的贵女,都——”
“不行。”谢澜安说。
鸿胪寺卿一噎,见谢澜安面容皙冷,知晓这是位难缠惹不起的主儿,囫囵着给自己找补:“其实……汉时有充宫女为和亲公主旧事,郡主金尊玉贵,那不如选——”
“谁都不行。”
这四个字里隐含的专横,直接打断了和亲这条路。
陈勍终于忍不住轻拧眉心,看着谢澜安,委婉地说:“含灵,你莫要如此……迂腐。若能以一女换取两国相安数载、百姓安居,朕相信那和亲之人也会心甘情愿的。”
霎时之间,谢澜安淡恹一笑,便连火气也没有了。
牺牲的不是他,他怎知别人心甘情愿?
啼妆寒叶下,愁眉塞月生。君王有勇意,何用王昭君!
用一个人换取天下人太平的便宜事,她历经一百年,也从未见过。
所有人的视线都投在谢澜安身上,她却垂眸说了句貌似不相干的话:“北朝有高人哪。”
楚清鸢心中陡地一动。
原来如此。早就听说北尉的国师智谋非凡,尉朝在经历几场大损失后,一定会研究谢澜安这个人。连楚清鸢都清楚,谢澜安心性高傲,又疼惜女子,之前她开创女子科考,被骂作无天无祖宗,尚未肯退让一步。而今的“公主和亲”,无异触犯了她的底线,她是不可能同意的。
然而……胤奚身姿笔挺地立在宫阶下,摩挲着刀柄沉思:站在皇帝的立场上,以区区一女换取北国来朝,大显威名,何乐而不为?尉人赌便赌南朝臣强主弱,必会因这一封信产生分争。
这是一场,针对大玄君臣设下的离间局。
“二哥不进宫吗?”天光黯淡,谢晏冬在新枰斋的廊庑上,身披一领轻薄雪毳望着北边,忧颦双眉。
几瓣冷梅被北风吹落到廊上,谢逸夏抱臂与妹妹一同望着皇宫方向,道:“议阁中有一个姓谢的是良辅,有两个,便是逼迫了。”
他与北朝打了十几年交道,深谙那野心磅礴的尉迟太后,绝非等闲示弱之辈。匈奴入关,第一件学的便是汉家兵法,如今,也能将一手以退为进使得圆转无痕了。
这样的道理,即便掰开揉碎了讲给皇帝听、即便皇帝也听进去了,依然会遣个使节去和谈。
就如同北尉收到玄朝送回的两万兵俘,明知其中有所图谋,却依旧不能不查瞒报军情的蠹虫。
帝王尊严,是坐在那个位置上的人,无法动摇的心性。
换成他是皇帝,他也会如此。
朝中的使节就如军中的斥侯,明知前线凶险,也要有人去探一探。高居云端的君王以为成与不成都没有损失,殊不知,这一步迈出去,横生的节外旁枝,足以改变现如今稳定的格局。
“这是北朝送给含灵的回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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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嚓”地一声,琉璃盏在地上碎成无数片。
陈卿容一连摔了六只月霜国进贡的五色琉璃杯,崩溃地大喊:“要我堂堂郡主,委身满身膻臭的胡人,想都别想!不嫁不嫁!”
侍女小心地绕过碎片,心中兀自不安,犹柔声安抚郡主:“殿下先别急,王爷已经进宫面圣去了。王爷这么疼殿下,定会保全您的。”
陈卿容的怒色还在腮颊,忽然流下泪来。这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娘发软地跌在座里,紧紧攥住侍女的手。侍女惊觉郡主竟在不停地发抖。
“菁儿,我怕……澜安在哪里,我想去找她……”
第110章
此刻, 会稽王已经赶到了皇宫。
皇帝并未在得信的第一时间通知他,当陈稚应奔到太极殿外时,阁中的第一轮争辩已经结束了。陈勍以午休为由, 婉拒了皇伯的请见。
这抗拒本身就是一种信号。
陈稚应心往下坠, 拦住正从殿阶走下来的谢澜安。
谢澜安停步道声王爷, 等着他开口。
陈稚应从谢澜安的表情上看不出商议的结果, 他从前总是恭维谢家满庭芝兰玉树, 眼下却是有些打心底里佩服这女子峙如山岳, 不可撼摇的品格了。他的心也跟着定了定,沉眸往黑黢黢的殿门中望一眼,搓了下掌心。
“娘子知晓,我膝下只安城这一个女儿,儿子是有一大堆,却都不及卿儿让我惦记。”会稽王苦涩一笑,“先帝临终时,降旨让本王送一个世子入金陵开府立业,王妃她……个个都舍不得, 最终不得已,便送了牙牙学语的卿儿来……”
令藩王之子住京开府, 说好听是照拂, 其实便是为质。
会稽王妃不舍得儿子, 舍了女儿, 陈卿容在才记得父母的年岁, 便被迫远离双亲。
人人道她自幼在宫中长大,锦衣玉馔,天生好命。可当她在夜幕降临时想念耶娘,抱着布偶在锦被里哭泣的时候, 陪伴她的也只有那一盏盏璀璨华贵的宫灯。
“……卿儿那些娇蛮的小性子,其实都是她为自保长出来的刺。”陈稚应还在谢澜安面前喋喋说着,这一刻,他不是藩镇一方的显赫亲王,而只是一个不知如何弥补女儿的老父亲,“谢娘子,能否看在卿儿过去和你的交情的份上,帮她一回?”
“王爷是皇室宗亲。”谢澜安的襕裾被风吹出縠纹,凛凛涛浪一般,将喜怒皆掩在衣簪之下。她道:“一次不得已是不得已,两次不得已也是不得已,若陛下亲自请求王爷点头,为了老陈家的江山稳固,王爷会拒绝吗?”
陈稚应先是茫然地怔了一怔,继而,一种愤怒与内疚交织的情绪袭上他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