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是劝诫,由谢澜安自己说,便是她在自己心上剜刀。
没有人比她更疲于见到烽火狼烟,重生的谢澜安双眼里浸的是兵祸焚起的血海,梦中蜃是累累骷髅撑起的危楼。她从不用大义二字粉饰自己,忠也好,奸也罢,谢澜安不在乎。
她所做的一切,平心而论不是什么为国为民,她就是想按她的道理,撕开头顶蒙昧的天,翻过这场漫长的梦,周身不再被任何枷锁所缚。
她想看看那片青冥长天外,究竟还有没有一个更清明的世道。
她做到了,千古功过任人凭说。她做不到,谢澜安会先于任何刀笔吏,将自己钉在耻辱柱上,痛恨自己两世皆败的无能,永远不得超生。
这是她给自己选定的路,与世人诟骂从来无关。
“含灵。”谢逸夏一晚上挂在嘴边的浮笑终于隐没,他移伞罩在谢澜安头顶,眉心紧锁,“不许这么说自己。”
含灵的心性与抱负,谢二爷在元夜宴那晚返程的马车上,已经看得透彻。这是名看上去无法无天的女郎,其实心里担的担子比天重。
他这个二叔,披着国之栋梁的美名,可以毫无负担地发兵谋国,可是谢含灵不行。她洒脱不假,可同时心里也在为很多人东谋西想。
只不过她就像一个竖着刺裹着甲的古怪孩童,死不承认自己有何善良柔软之处,宁愿以刚强桀骜示人。
她独自顶着这沉天悍地向前走,却不允许天地垂怜。
所以谢逸夏明白,要含灵在退与进中做出取舍,便是让她选择断掉哪一臂的后路。
谢澜安冲二叔笑了笑,目色中并无颓唐。
“我给了皇上机会,”她转头坦荡地看着荀尤敬,不再避让,“天明之前,衰奴带回的结果,决定着学生做不做得了这个罪人。”
“请老师入内饮盏热茶,静候佳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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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宫檐,声催银蚪。长信宫掩在朦胧的黛瓦飞翚里,只有主殿中还有依稀的灯晕透出。
庾太后身着寝服,卸去宝翠凤钗的长发银黑参半,垂披于背,在临睡前用了一碗桂花元宵甜汤。
放下汤勺后,庾太后自语:“今年宫里做的元宵不及往年,怎么,皇帝添了麒麟儿,御膳的铛头反而怠慢起来了。”
自从庾太后势败,皇帝便将母亲身边得用的老人通通换了一遭,连服侍太后半辈子的溱淯姑姑也没留下。皇帝有意封锁外界的消息传入长信宫,庾太后也如同歇了心气,并不费心打听什么,学着殿外的古松那般日复一日沉韧地生活。
前些日子绾妃难产,急得皇帝四处召集有经验的嬷妇,连长信宫都惊动了,庾太后这才得知自己有了嫡孙儿。
对禁军围宫一事,听到风声的宫人内心惶然却不敢多嘴,庾嫣尚不知情。
宫女欲言又止,最终垂首沉默地用食盘端走汤碗。
庾太后却从宫女讳莫如深的沉默中,似有所感地回头。她恍惚听见了外殿启门的声音,潮湿的空气无声渗入,紧接着,一道颀秀的身影现在帷帘之后。
陈勍没有让人通传。他眼底下含着浓重的青影,隔着一道帘,注视烛光里母后的身影,失去了再近一步的勇气。
政权接替伊始,陈勍手段虽绝,却日日做足来长信宫晨昏定省的姿态,只是庾太后不见他。这样过了几个月,仅存的母子情分便也淡了。时隔一年余,庾嫣用目光摹着那道好似长高了几寸的身影,忽从铜镜前起身。
“宫里出了何事?”
庾太后问罢,眼神兀自一凛,蛰伏在她体内的政治敏锐性在转瞬间完成了苏醒。她趺着软履,下意识走出两步,鬓发飞到胸前:“谢含灵做了什么?”
帷帘轻飘,陈勍抬步走出来。
看着比记忆中苍老了几许,眼神却锐利如昨的母亲,他无奈又认命般低头笑了声。
知子莫若母,太后不愧是太后,她太了解他这个儿子了,若非大事临头,绝不会来此相见。
她也算定了,朝中若有难事,如果连谢含灵都不能解决,那么,这女子十有八九便是制造问题的人。
作为谢含灵昔日的手下败将,庾太后太了解她了!
陈勍看着母亲,想起上一次她对他的警告:“龙可降而驯之,然有逆鳞,触之则杀人。”
可当时的陈勍对谢澜安充满了崇拜与感激,所以不信。
事实证明,母后比他更早地察觉了谢澜安的危险。
“母亲该问,朕对谢含灵做了什么……”
母后曾告诫他,不能让谢澜安大权在握,否则尾大不掉,难以掌控。然而,蛟龙从入水的那一刻开始,翻搅起的风浪,就早已不是凡人能够掌握的了。
庾嫣白着脸听完皇帝的陈述,背后寒毛竖起。
她没有痛斥皇帝意图和谈的愚蠢,也没时间纠正皇帝肖想谢含灵的错误,太后踉跄上前扳住陈勍手臂,软舄绊掉了一只,也无瑕顾及,目含威严道:“你退一步!向谢含灵认错,并同意谢荆州的请旨,日后朝事皆以谢氏之言为先……韬光养晦,懂吗阿勍!”
围宫算什么,谢含灵列出这等阵势,不就是在等阿勍低头认输吗?一个丞相之位又算得得了什么,就算谢逸夏想做亚父,皇帝也得摁着头认了!
江山姓陈,则一切还有来日,若逼反了他们,才真是万劫不复。
“母后啊。”觉得自己一辈子都在韬光养晦,从未痛快过的少年,疲备地轻轻一叹。
他唇角在笑,可庾太后觉得那是困兽殊死一搏的赌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