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鸣朝(314)
分别时,哪知前路风波恶。
分别前,她与衰奴最后说了什么?
好像,是一句玩话。
满室屏息阒静,都在等谢澜安开口。
“女君,”百里归月见谢澜安迟迟不动,出声催促,“不能再等了。”
“夜静风高正应起事之时,庭下诸君已整装以待,要决断了!”
百里归月是孱弱病女,心却最硬。她不在意将楚堂推到虎口之下,也不纠结胤奚在几百里外怎样九死一生。只要能助女君成事,连她自己这条性命,亦可轻掷如鸿毛。
在所有人称呼谢澜安或为女郎,或为家主的时候,只有百里归月见谢澜安第一面,唤的便是“女君”。
百里氏三代复国无望,轮到百里归月这一辈,她要力荐一位由自己择定的君王!
谢澜安在女子的警谏声中抬头。
灯火幢幢的厅子里,文僚们面容正肃,垂手静立,正等待着她的决定。
贺宝姿与允霜守在门边,随身的刀剑早已鐾出新锋。
庭除中,只效忠于她的女卫不知何时列出了齐整的阵势,巾帼如枫如火,神色坚毅沉忍。
二叔站在与廊道相连的阑干旁,没有走进来,身上却已披上肩吞锁子甲,微笑昂扬,一洗风流的脸庞英俊绝伦。
满盈乌衣巷的部曲整装待发。
皇宫掖门外,肖浪在冷风中嚼着盐槟榔,对上朱门里举着戟进退维谷的侍卫,漫不在乎地一笑,吐掉渣子,紧了紧腰畔的环首刀。
谢澜安想证明她比旁人更有入主紫宸的资格,便要比陈勍戒绝情欲爱怖的干扰,比褚啸崖戒去自负随心的骄狂,比任何人更不为外物所动。
她胜过自己,方能驭役天下。
谢澜安的心静下来,万古奔涌的川流在这一息同时逆止。
浩漭的浪潮积蕴着波澜,等待跟随她迈出这一步。
女郎将手里的竹扇挽了个花,像在把玩着姑母曾送过她的一柄华彩耀丽的嵌珠妆刀。她曾跟表哥学习挥刀一千次,只为震慑住不服管的骁骑将一次。她不会使刀,但能驱使佩刀策马的千万人。
她透过门扉望向暮蓝色的天。
“绾妃不是还在等着我吗,太后不是也想见我吗?”
“那便走吧。”
·
街面上都是兵,百姓被提前驱散了,家家闭户锁窗,不敢点灯。
秦淮河两岸商户闭市,只剩河水潺流,这片风雨来前的静谧很快又被兵马过境声打破。
京畿武库中的械楯羽箭,早在半月前就被骁骑营和立射营搬空。乌衣巷猝然发动兵变,失去武备优势的皇城禁军巷战不敌,很快被谢澜安的骁骑压制。
九条主衢巡守的精锐队接到信号后,如一张蛛网从四面八方朝中心汇聚。
西城精锐望见南面天际闪亮的信号,为尽快向宫城推进,抄近道从羊肠巷穿过。途经胤家祖宅前,铁蹄踏溅起雨后软烂的淤泥。
东城都是聚居的皇亲国戚,往日此地的里坊,是全金陵除了皇宫外最金贵最安全的所在,这日薄暮里却有号角声响彻不停。
王巍带队,把控着这些有名无实的宗亲们,碰见一个一心保皇室的老皇伯,身着灿锦绣蟒宽服,手杖将府门的门槛敲得砰砰作响,指天大骂:
“谢氏小女,妖妄祸国!求苍天开开眼,大玄有难呐……”
才哭喊几声,老王爷便被惶恐的家里人拖抱回院子。王巍的手下啐了一口,比着手势询问上峰:“头儿,咱要不要?”
王巍皱起眉,本就凶相的脸更显阴肃:“直指发了话只围不杀,也不可惊扰百姓。守紧就是!”
陈氏江山要倒了,这些昨日还金尊玉贵的祖宗,明日和老百姓还有什么区别?
北府军闻得谢家异动,急忙整军进城。
然而他们刚刚得知失了少帅,又缺了主帅指挥,难免心神失守,被谢逸夏亲自督战的荆州军牢牢牵制在阙洞中。
留在城中驿邸的大司马参军见情势不可控,按褚啸崖离京前留下的吩咐,派骑兵奔至御街主道,鸣锣高喊:
“谢氏谋国,囤兵逼宫,人人得而诛之!京中守备闻之,速发调令至各州——”
骑士喊声未落,一道离弦劲急的箭矢,顷刻洞穿他喉咙。允霜驰骋在马背上,夜风掠过他玄黑的劲装,他右手收了弓,左手高举起一卷卷起的帛书。
“谢中丞乃奉旨勤王!金陵有乱,陛下授与谢中丞全权指挥京畿之权,天子亲笔玺书在此!见者卸甲,违者不赦!”
他手中帛书,实是从成府信使手里缴上来的送往西蜀的那封密诏,但谁也不会在此时摊开来验证真假。凡事都要名目,才好师出有名。
近卫与北府骑短兵相接,借队阵后方的弓箭压制住北府兵。
血污四下漫漶,前路的尸体还没被移开,便先被马蹄践过。
摇曳的火杖如两条长龙,弓盾队后,谢澜安骑着一匹雪花骃,被贺宝姿等女卫簇拥在中央。
她没有穿甲,素白衣袍外罩了件帝释青斗篷,发髻以一支长簪束起,黛色的英眉尾梢入鬓,神色沉着。
“随我入宫。”
她淡声发令。
身周的儿郎与女将一同响应,喝声震天。
这些人并无身作逆贼的心虚与彷徨,因为他们追随的女君,风采如日之高,气度如月无瑕。她擢庶惠下,救济万民,她的身上寻不出半分污点,所以他们是自愿拥戴着她。
至于结果,无非成则万户侯,败则弃市寇,那么谁又敢不燃尽胸间激荡的热血,拼这一场?
一个时辰后,戏小青带领的精锐队,池得宝所领的侧应营,陆续赶到台城横街,与女君汇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