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缺马是硬伤,加之带领一大批民众一同撤退,所以很难在得到补给前,扭转以寡敌众的劣势。
胤奚在遇到谢澜安之后一直太顺了,他一路胜仗打下来,军中前辈都愿意捧他夸他,道他是天生领兵的好手,令得胤奚自己有时也不免生出踌躇满志之感。可从白水河到陇边的这一路奔逃,就如同一盆兜头浇下的凉水,没有让胤奚萎靡不振,反而令他更加清醒。
必得出其不意,迎头痛击尉军一下子,打溃他们势如破竹的冲劲!
鸾君刀横在膝头,胤奚开始往刀柄上缠绕布条。
他对谢澜安写的《北将谱》倒背如流,上面记载,赫连朵河一口龙雀大环在握,是越打越疯,越胜越勇的类型。然而这半个月以来,他连这位敌方主将的影儿都没看到。
上次问高世军,这位关中大行台的老对头一语道出缘由:“啐!那个龟孙半瞎,前些年就抢过老子军功,做惯了稳坐中帐最后摘果的事。见没见过猫戏耗子,他在等我们陷入绝地呢!”
那么胤奚判断,“下一次对战,赫连朵河依旧不会亲自下场。”
高世军抄起酒囊灌了一口,没再问“那又如何”,默默琢磨着胤奚的话。
他一向是靠打野战、打硬仗熬资历的,这几场拳头打在棉花上的滑头仗,打得他心头直窝火,一不小心,还容易陷进敌军伺隙而入的罗网陷阱。
但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他身侧多了一支作风打法与起义军完全不同,甚至截然相反,以灵活与奇招见长的军队。
沉思片刻后,高世军侧眸:“你是说——”
“如果,”胤奚摘下身上裘衣抛过去,双目如炬,“换过来呢?”
高世军接住长裘的同时,脑子如被一道闪电劈亮,欻地站起身——互换军服,混淆视听!
如果他的部下佯装成凤翚军袭敌,尉军以骑阵应对,而面对换上六镇军服的凤翚营,尉军又以游击战术牵制,那不就……正好撞到枪尖上来了吗!
而这场夜雪,就是最恰当的掩护。
乙生立在胤奚身后的火盆旁边,收到夜袭之令,振奋地转身去传令。迈出大帐时,他回头多看了一眼那貂裘。
“幸亏不是女君给郎君的衣服啊,”乙生心想,“要不郎君才舍不得。”
·
五里外,喷香浓烈的炙肉香气,不断从赫连朵河大帐飘出。
厚实的毡帐隔绝了外头肆虐的风雪,主帐里灯火如炬,大行台麾下战将分左右围坐在下侧,人人面前皆陈列着温热的马奶酒与大盘炙羊肉。
帐中笑声此起彼伏,惬意非常。
“咱们吃肉,他们啃雪,咱们烤火,他们冻毙,叛军的命数到这儿就算到头了!”
骁卫右将军慕容克举杯向赫连朵河敬酒,笑着说,“大行台智计无双,借那道人献上的生祭之策,在武阶郡布下埋伏,不想一钓钓上来一对,连那南朝宵小也自投罗网。待此战大胜,大行台又要添功了!”
“大行台的功绩早已封无可封,这回荣归,别说国师要避让大行台一头,便是太后娘娘,也要听凭大行台裁事。”
对面的中将军朱桧不无谄媚地接口,说罢,又不怀好意地瞟一眼邻座的左先锋汤大坤,故皱眉头:“只不过,我等还是要小心行军,毕竟那杀了南朝大司马之人,不还在叛军中吗?”
汤大坤便是当日围在翫当县城门外,因胤奚一句自报家门而慎守不攻,遣人回主帐请示的先锋官。
那次,他被赫连朵河斥责谨慎过度,错失良机,下战场后便领了二十军杖。
今夜虽还能在主帐中有一席之地,却也坐立难安。
一时听见同僚这句挤兑,汤大坤心中恨如火烧。
恰此时,独目的赫连朵河用他那只完好的右眼,冷冷乜下来。
汤大坤只觉大行台的眼神如一只锐箭,锥入他天灵盖中,才喝下去的马奶酒变成一团石块鲠在胃中,惴惴欲要站起。
慕容克将分炙刀拍在案上,坐在胡床上看着对面轻哼:“某人无胆,被一句大话吓退。若是当日直接强攻翫当城,这会儿我们大伙已在洛阳庆功了!”
汤大坤脸色越发难看,忽此时一只手从座后按住他臂膀,拦住汤大坤起身请罪的动作,上前一步,从半暗的灯影中走到明光里,向赫连朵河一揖到底。
此人却是一身纶巾文袍打扮,名左晟,职阶为行军参军。
他原本在纥豆陵和帐下谋事,纥豆陵和伏诛后,这人凭一口三寸不烂之舌,非但未受牵连,反而转投了大行台麾下。
左晟为他上峰解围道:“放目整个大尉,又有谁人比得过大行台虎胆雄威呢?汤将军用兵谨慎不错,只是那姓胤的玄人,倒也有点本领,当日若直接攻城,恐怕民心动荡,随叛军一道散走的百姓会更多。
“慕容将军难道不察,他一来,原本只知硬碰硬的六镇兵,忽然像八尺莽汉长出了脑子,比从前更加滑不留手。下官特意派谍子打探这名字,却听说南朝首届科举的状元……也是姓胤。”
他转向首座,不敢直视那只威凛的独眼,垂目小心翼翼道:“他们会否是同一人……”
大帐的气氛冷寂了几分,唯闻炭火毕剥。
赫连朵河忽而笑出一声,将盏底残酒泼入炭鼎,在那火苗高蹿中,命亲兵再斟满。
这坐在豹皮座垫上的五旬贵胄,大马金刀地向前倾身,道:“世上哪有那么多文武全才?一介籍籍无名黄口儿,摸过几年刀,上过几回沙场?纵是谢老二亲来,本台怕他否?尔等给我饮饱吃足,最迟一个月,本台要悬起万颗人头班师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