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若虚素来是个心思细腻之人,当日他不提,不代表他未察觉。
高檀的唇边露出了一丝浅笑,赵若虚仿佛终于读懂了他的意图。
他的语速不由地加快了些:“公子与顺教颇有渊源,某斗胆猜测,桃汛之时,某听闻顺教与廉绵二州布善救民,亦是公子之意。”
高檀并未答话,赵若虚顿了顿,脑中忽地想起来吊楼下立着的那个和尚,他在道郡之时,细细盘查过顺教往来。
“先前那个人便是教中护法,原本道觉寺的悟一和尚,对么?”
高檀笑道:“赵大人果真机敏。”
赵若虚顾不得他口中这一句“大人”,双拳不由一握:“既然如此,某可否一问,当日桃汛之时,为何顺教不将流民定于涿鹿,力强者或可随顺教西进,或可绕路北上花州。为何……为何公子要将流民通通引到康安?”致使城外大乱,甚而,顾闯立于城楼,射杀了流民。
话音落下,不过瞬息,赵若虚自觉他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哪怕高氏父子之间嫌隙再深,他们依然是父子。
桃汛之后,城中朱门皆知顾闯心性多疑,又嗜杀成性,原本他与高恭不相伯仲,此事过后,倒是高恭占了先。
高檀果真还是为了高大将军。
一念至此,赵若虚的眉头不禁蹙紧。
顾远如今看来亦在高檀手中,难道他亦是为了钳制顾闯?
耳边却听高檀道:“赵大人忧思太甚,未必也实在太过高看了我,我从前不过与顺教有些渊源,如今却不尽然,顾公子与我同住烛山泊实在亦是无奈之举。”
赵若虚眨了眨眼,听高檀徐徐讲了一遍,顾远如何误入北项马堡一事。
他听后,不由大惊道:“顾公子眼盲了?”
高檀低叹了一声:“正是。”
日影渐渐西移。
顾淼回到屋中,便听高檀说,赵若虚来了。
“你想见他么?”
顾淼点头:“当然。”
顾闯与潼南孔聚之间很有些蹊跷。
她希望赵若虚带来的消息,能够解答她的疑问。
“不过……”顾淼迟疑道,“不过此时他倒不必知晓我并非顾远。”
她还要用赵若虚,顾远的身份自然比“顾淼”妥帖。
高檀因而将见面的地点定在了寨中的一处花厅。
她坐在四扇屏风之后,而赵若虚则立在屏风的另一侧。
顾淼坐定后,听见赵若虚道:“听闻顾公子眼中有疾,万望公子保重身体,早日痊愈。”
顾淼“嗯”了一声,花厅之中唯有她与赵若虚二人,但高檀的人便在门外。
“你既来寻我,可是有了什么消息?”
赵若虚拱手答道:“当年梁羽白杀梁献阳后,青州一直流传皇太孙侥幸逃脱的传闻,因而一直有人在青廉二州盘桓,试图寻找太孙的下落。孔氏自也不例外,听闻孔聚北上廉州,寻找皇太孙的下落数次,倒也不稀奇。”
确实不稀奇。
稀奇的是,他如何又与阿爹有一段渊源。
顾淼正欲开口,却听赵若虚又问道:“公子,可曾听过榔榆之困?”
她的心头突突一跳。
榔榆之困,她当然听过,高檀的生母碧阿奴便是死于榔榆之困。
顾淼心跳渐快,轻轻“嗯”了一声,便听赵若虚的声音低沉了几分:“某寻到了孔氏旧仆,据他说,孔聚当年在廉州找寻太孙下落,恰恰遇到了榔榆之困,强匪乱盗困守榔榆,孔聚在榔榆困了月余,险些丢了性命。”
乡野之困,饿殍遍野。
酒恶花愁梦多魇。
顾淼脑中的念头愈发明了。
榔榆之困,是前朝覆灭过后的余波,彼时豪强争斗,遭殃的便是百姓。
榔榆虽是乡野,可在廉州,既临湖阳,又可直抵康安,是彼时的重地,乡野富庶,难免被人觊觎。
彼时,众人齐齐涌入榔榆,如今想来,大约是听了流落在外的皇太孙的消息,只是不幸的是,汛期过后的榔榆遇到了飞石泥流,进出榔榆的官道被大石封住,整整月余,榔榆成了瓮中之鳖。
武人游强众多,若是同心,未必不能尽快移除山石,搏出一条生路,可惜,众人各怀心思,因而才酿成了榔榆之困。
孔聚曾经困于榔榆,那阿爹呢?
她当时太过年幼,她甚至已经想不起来,在那样的日子里,顾闯是否曾经南下过?
倘若他确实如此呢,在榔榆见到了孔聚。
到底是何经历,才会让阿爹如此惧怕孔聚,恨不得匆匆杀了他?
顾淼的心狠狠一坠,后脑勺宛如当人被人骤然一击之后,复又剧烈地疼痛了起来。
“顾公子?”久久等不到回音,赵若虚不得不试探地开口道。
他又等了小半刻,方才听见顾远的声音:“我晓得了,你赶路甚久,亦是辛苦,不如好生在烛山歇息几日。”
他听上去有些疲惫。
赵若虚又问:“公子,可是眼疾不适?需要某去请人来么?”
话音将落,花厅的木门传来“笃笃笃”几声轻响。
“不必,赵公子先去歇息吧。”顾远答道。
厅门由人推开,是先前那个和尚来了。
他朝赵若虚双手合十,拜道:“容某领公子移步住所。”
赵若虚微微一怔,朝和尚颔首,忽见一道雪白的影子从厅外窜了进来。
是一只犬,毛色雪白,体型比寻常犬类大上许多。
他脸上一惊,却见那白犬旁若无人地,径自跑到了屏风之后。
“白熊。”他听见了顾远似乎如此唤它。
屏风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远,顾淼坐在椅上,只觉头疼欲裂,白熊趴在她的膝头,低低呜咽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