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如释重负地暗叹一口气,迫不及待地推开门,只见高宴依旧跪在地上,木槿色的襕衫背后已透出斑驳红印。
她连忙跪倒在地:“将军息怒,眼下罚也罚了,还是令他回屋思过,好生思量治下不严的错处,往后又该如何管束。”
高恭冷哼一声,目光定定望了刘蝉一眼,扔下手中长鞭,拂袖而去。
刘蝉起身要去扶高宴,却被他避过。
他的发冠散了开来,脖侧犹有血痕,可是眉目疏淡,面无表情地对她道:“夜深了,夫人早些回去歇息罢。”
刘蝉怔怔瞧他一眼,张了张嘴,嘴边劝慰的话,一句也说不出来。
她只得扭头往高恭离去的方向瞥去,高恭的身影已经远了些,她低声急道:“记得令人请郎中来瞧瞧。”说罢,她再不停留,提着襦裙朝高恭的方向追去。
她追着高恭,径直追到了前院书房。
高恭余怒未消,将木架上摆着的缠枝玉瓶一连摔了好几个,通通摔得粉碎。
刘蝉挥手屏退了屋中的仆从,柔声道:“将军息怒,怒火伤身。”
高恭转眼看她。
刘蝉迎着他的视线,朝前数步,亲昵地挽过他的手臂,引他到方椅上坐下,又抬手沏了一盏茶,递到他手边。
高恭嘴角沉下,却抬手饮了一口茶。
刘蝉心中略松,脸上露出一点浅笑,缓缓道:“将军难道真疑了宴儿,他与高橫从小一道长大,情谊自是深厚,将军莫要听信了外人的挑拨,坏了自家情分。”
言下之意,顾闯是外人,姓高的才是一家人。
刘蝉眨了眨眼,手掌轻抚过高恭的手背:“柳怀季护不了主,杀了便是,居棠要人偿命,那个姓柳的,赔给她便是。当日护送高橫的所有人,都可以赔给她。”
高恭抬眼,见她刘蝉面貌如旧,眸含秋水,依然明艳端庄。
他抬手挽了她鬓角的细发,叹息道:“我自不疑他。”
刘蝉颔首,轻轻握住了落在她颊边的手掌:“宴儿这回也吃了苦,得了教训,不是么?你大人有大量,且饶过他这一回吧。”
她的一双眼目不转睛地把他望着。
她的眼睛里,是他的模样。
高恭却霍然挣脱了她的手,他的脸色涨红,挥袖扫落了桌上的茶盏。
耳边哗啦一声大响,刘蝉惊了一惊,又听他厉声问道:“且饶过他这一回?”
高恭大笑一声,横眉道:“我还要饶过他几回?他在兰阳,就敢假传我的军令,令人将顾家的人从花州弄来,他还是什么事情做不出来?你总是这般护着他,他一日放肆过一日,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爹!”
刘蝉心中一跳,万没料到高恭竟然旧事重提。高橫死在了花州,他虽说他不疑了,可是他明明就还惦念着花州,记着高宴在兰阳的过错。
她脑中念头急转,正欲开口替高宴开脱,却听高恭冷声问道:“若非为了高宴,你会来低声下气地求我么?”
刘蝉一愣,心中缓缓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你每每求我,总是为了高宴,除了他,你可曾正眼瞧过我?”
刘蝉只见高恭面色愈沉,一双鹰眼牢牢地盯紧了她。
“刘蝉,你对我予取予求,这些年来你要什么,我便予你什么。高宴亦然,但是,他是什么,你晓得么?外面的人都叫他湖阳的‘太子’,哈哈哈,荒唐可笑!乱世之中,大争之世,何来‘太子’!”
今夜的高恭,忽而提及此事。
刘蝉大惊,他真疑了高宴。
她于是起身,扑通跪倒在地:“不,将军,宴儿绝无此心,将军难道忘了?他幼时最爱随你骑马,掌弓……”
“住口!”高恭打断了她的话,居高临下地睨她一眼,“刘蝉,你从来都没把我当一回事么,我是你的夫君,不是你的将军!”
夫君。
话音入耳,刘蝉浑身一冷,浑身血液仿佛凝了一瞬。
高恭的声音渐低,可句句如刀:“这么多年了,你还在想着他,是么?在你心中,我从来都比不上他,是么?”
是啊,你连他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刘蝉无声地张了张嘴。
沉疴缠身,噩梦复起,她原也以为自己早就遗忘了。
可是高恭……
今时今日,高恭竟然有脸,如此恬不知耻地前来质问她。
面目何其可憎,令人何其作呕。
刘蝉抬眼定定看了他一眼,心里宛如盈满了毒汁。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高恭为何还不去死?
她的怨毒,忿忿,仇恨,都藏在她平静的面容下。
她暗暗地诅咒高恭,也诅咒自己。
为何还不死?
可惜,可惜她还不能死,她绝不能容忍,高宴往后白白葬送性命,也死在高恭手中。
还有……对,还有念恩与念慈,兴许也要随之白白葬送性命。
这本就是高恭的过错,一切都是他种下的孽果。
刘蝉闭了闭眼,暗暗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惊怒,缓缓问道:“夫君莫不是忘了?宴儿为何恨你?夫君难道忘了,是你把他送去兰阳?他当时还未及冠,是你亲手把他送去了兰阳?”
高恭似乎真忘了,闻言脸上一怔,继而才想忆起了旧事,神情瞬息万变,脚下不由得退了半步。
他神色怔忡,“你……你们竟还介怀此事……”他着急欲辩,“我,我那是为了他好,须知烟花风月本就是男子所好……孰料……孰料……”
刘蝉忽地起身,扬手刮了高恭一巴掌:“住口!”
她的宴儿,明珠蒙垢。龌龊之人才能想出此等龌龊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