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离前夜(118)
她每晚饭后都会在枕峦春馆外散步消食,可没瞧见什么茶梅,最近的那几株都是在那个小池塘边上的,得专门去采才行。
偏他还嘴硬!
云娆睇着他笑了笑,虽觉得这举动有讨好之嫌,心里却是欢喜的,让绿溪寻了个瓷瓶供上,连带早饭都似香甜了许多。
饭后天朗气清,裴砚今儿闲着,便陪她在院外消食。
仲冬时节草木虽枯,却也有松柏墨绿苍劲,甬道旁的槭树上半干的红叶尚未掉落,旁边灌木丛里挂着嫣红的小果子,入目倒是别样景致。
云娆裹着暖和的昭君兜,怀里抱了个小手炉,瞧着地上并肩的两道影子,想着近日种种,不自觉瞧向裴砚。
裴砚却也正瞧着她。
视线相接,还是他先开了口,“今早偷偷踢我,是藏了什么怨气?”他稍稍倾身靠过来,语气不无揶揄,“是我得罪你了?”
云娆抬眸看他,在他打趣的神情里窥出几分认真。
她原也不爱憋着事情猜来猜去,此刻没好意思提同床共枕这种暧昧的事情,只轻声道:“那日帮将军收拾书房的时候,我不慎打翻了最顶头的那个木盒子。”
她顿了顿,见裴砚笑意微敛,仍坦白道:“那封和离书,我已经看过了。”
意料之外的言辞,足足让裴砚愣了一瞬。
想起当初给她的和离之约,以及那封他在出征青州之前亲笔写下的和离书,裴砚觑着云娆认真的神色,这些天微微躁动的心思总算平息了不少。
脚步微滞,琢磨了许多日夜的话也在此时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这封和离书,你还想要吗?”
“将军呢?”云娆反问。
“你这胆气倒是越来越壮了。”裴砚试图用调侃让气氛和缓些,“当初咱们约定的时候,都是怀着各奔前程的心思。如今有些事情变了,有些事情却也没变。云娆——”
他停下脚步,勾住云娆的肩膀,令她几乎贴在他怀里。
“那时候我厌恶嫡母居心叵测,确实不愿将就。可是如今,”他的视线不无眷恋地扫过云娆的唇瓣脸颊,最后落在她眉眼间。
身为武将的冷毅性情让他觉得有些话难以启齿,但想起那晚云娆毫不犹豫地将他赶回侧间的情形,裴砚终究不敢含糊过去。
“如今,我好像有些喜欢你了。”
猝不及防的告白,就这么轻飘飘地落在耳畔。
云娆看惯了这男人从前刚毅疏离的做派,听着“喜欢”二字从他齿间吐出,有些陌生别扭,却又温暖可亲。
笑意逐渐浮起,从她眉眼溢出。
“这是变了的。”她觑着裴砚,为这份喜欢腾起欣喜,却也还记着另外半句,“那没变的呢?”
“我是个长在沙场的武将,保不准哪天就会马革裹尸。更何况……”裴砚神色稍肃,从前不肯向她吐露的考量,在此刻也不再隐瞒,“凭我跟宁王的交情,不管是皇上还是太子,都不会让我久留在京城。最迟明年,恐怕就会命我重回边军,回到边塞风沙里讨生活。”
驻守边塞卫国安民,他其实心甘情愿。
从前,他因为厌憎侯府,连带着对京城都有些厌恶,也更愿意去广袤开阔的边塞驰骋纵横。
可如今心里像是被系了根细细的红线,哪怕他再怎么不喜侯府,想到这座灯烛暖黄的枕峦春馆,想到里头含笑等他的那个人,心底也还是会升起贪恋。甚至会让他在公务闲暇时不自觉地回到侯府,安坐在这方宁静小院。
心底似有东西在拉扯,让素来冷硬的心微微作痛。
裴砚的脸上却还是惯常的沉稳,在看到云娆眼睫微垂时,缓声道:“而你,想必不愿意将后半生埋没在风沙里。”
失落瞬息而逝,他很快扯出点笑意。
“你这样漂亮温柔的姑娘,就适合坐在书窗下,有花木为伴,慢慢品尝京城的春光秋色。”
行事粗粝的武将,其实很少说这样细腻的言辞。
不知怎的,云娆竟觉鼻头微酸。
她轻轻往前靠了靠,将额头抵在他的胸膛,感受这份令她贪恋的坚实与温暖。
心底其实有好些话想说,是那些细微举止予她的温柔与感动,是肌肤碰触咫尺相隔时的慌乱与眷恋,是清晨醒来时微妙而贪恋的隐晦心思。
但她既无法将后半生埋没于风沙,细说又有何益?
不过让他徒增烦恼而已。
云娆悄然攥紧衣袖,片刻后深吸了口气,从他怀中离开。
“将军龙章凤姿,会让我心生贪恋,自然也能引得其他女子倾心爱慕。”她自哂般笑了笑,有些不敢与他对视,便踩着脚下的枯叶,缓声道:“前阵子贺掌柜将富春堂托付给我,这事已经跟将军说过了。”
心底无端有些惭愧,她知道这心思有些自私,却还是说了出来,“我自幼习练雕版,接手富春堂这件事也是认真的。”
“侯府里对我跟商户往来的事说三道四,这些我并不在意,有将军撑腰,也无需将那些话放在心上。”
“可是边塞之地未必能容我雕版刻印。”
“依眼下的情形,这件事可以在京城做,可以在江淮川蜀这样的地方去做,却很难在边塞的军营里做出什么。”
“我不想放弃。”
她有些惭愧于自己的贪心与自私,但想到幼时父亲的悉心教导,想到那些令她欢喜沉浸的雕刻时光,到底是割舍不下刻刀,就只能道:“我不怕边塞的苦寒。可是,我真的舍不下雕版,也很想把富春堂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