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闻青梅落(83)
但凡完美无瑕的璧玉出现一点瑕疵,价值大打折扣。名声同理,李致因克己奉公和辅佐幼帝深得民心,只要他因私废公或显露不臣之心,那他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将一落千丈。
人们会因自己曾赞誉他、仰慕他、喜欢他而深感羞愧,从而通过加倍诋毁来彰显自己的无辜。
种种后果,李致无暇顾及,他眼下只要带郑妤离开。
种种后果,郑妤在意识到李栩真正目标时,已经开始考虑。她想扯掉貂裘,最终却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遮住她的脸,是为了保全她。大理寺主簿妻,莫名成为皇帝的淑仪,再被摄政王抱走……一个女人,招致君臣生隙、叔侄反目,定会坐实她祸水的罪名。届时群臣上书,百姓激愤,纵使李致也无法名正言顺保她性命。
遮住她的脸,便给李栩可乘之机。人是从绛云殿出去的,李栩说她是谁,她就是谁。
“殿下……”郑妤声音微弱喊他。李致抱紧她道:“别说话,本王有决断。”
尘埃落定,御林军止戈退守绛云殿,他们在玄衣卫护送下出宫。
风寒雪冷,郑妤无力依偎在李致怀中。他脚步稳健,她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耳畔寂静,他的心跳,他的呼吸,清晰可闻。
他突然驻足,紧接着前方传来卢清漪的声音。
“带她去长乐宫。”
李致拒绝卢清漪,继续前行。
“小舅舅,听舅母的。”何络一边劝一边踢齐晟鞋跟。齐晟瞪一眼何络,无奈抬手,按住李致肩膀,用力拍了拍。
郑妤揪揪他的衣裳,且听他改变主意道:“多谢皇嫂。”
“小齐,封锁消息。岁稔,去寿宁宫拦截。”李致渐渐从愠怒中恢复理智,有条不紊安排诸事,“穗丰,盯紧绛云殿,不许放走一个人。远谟去把韩杰绑来。”
后腰那只手垂落,察觉怀中人昏过去,他阔步疾趋,飞奔进长乐宫偏殿。
最后一束光没入山林,宫女点燃灯烛,暖光照亮长乐宫,影影绰绰落在他身上,却无法驱逐他周身的寒意。
殿外淅淅沥沥飘起雨丝,混着雪屑一起落下。整座皇宫死气沉沉的,望不见一丝生气。
何络迷迷糊糊睡过去,卢清漪巴巴望着床边看,半个时辰过去,不曾移开眼。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词怎么看都跟李殊延不沾边。诚然,她知道李殊延喜欢燕燕,七年前就知道,但万万没想到,七年过去,他的喜欢竟泛滥到这种程度。
瞧瞧他那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知道的要以为床上那人性命垂危。
卢清漪倒一杯热水走过去,递给李致道:“殊延,喝点水。”
“谢皇嫂。”李致腾出一只手来,接过水杯放在一边,又牵住郑妤的手。
大手包裹小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分开。
如昔来请人用晚膳,李致摆摆手。卢清漪轻叹,带着何络移步用膳。
两刻后,手微微颤动,凤眸嗒一下睁开。
“醒了?醒了。”李致如释重负,语气略微雀跃。郑妤盯着他瞧,一时无法适应他不合身份的神情举止。
比如像孩童得到饴糖一样的语调,比如柔波荡漾的眼眸,比如汗津津还不肯松开的手……
“殿下。”郑妤嗓音沙哑,开口就一口气没喘上来,呛得直咳嗽。
手掌轻抚后背,李致喂她喝水。她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刚抬手,李致先一步拭去她嘴角水渍——用他的拇指。
郑妤错愕抬眸凝望着他,他似乎未觉不妥,甚至曲起食指勾住她的下巴,借此稳住她的脸。
“殿下,您不该来。”
拇指停滞一点,无事发生般继续摩挲。
“你有危险,便是刀山火海,本王亦不退,何况区区一座绛云殿?”他轻描淡写,听不出多少认真的意味。
他擅长隐藏真心实意,这种程度的真情流露已属罕见。
郑妤应对不暇,低眉垂眸,百感交集。
甜蜜,羞怯,动容,踌躇……上一次集聚那么多情绪,是在寒霞山。
而寒霞山之后如何,有目共睹。
她还能相信他么?
“殿下图什么呢?”郑妤凄切自嘲,“我一无所有,什么也给不了您。”
“本王图你平安,图你开怀,除此,别无他求。”
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她。她背对他躺着,身心俱疲,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戌时一刻,卢清漪送来膳食,李致端起薏米粥尝一口,再喂郑妤喝下。
卢清漪无奈移开眼,望着郑妤问:“燕燕好点没?”
“还没力气,谢娘娘关心。”郑妤难为情跟卢清漪对视一眼。李致喂她喝粥不说,还怕粥烫嘴,要放到唇边吹两下。
当着旁人的面这般狎昵,谁见了不害臊?
卢清漪愣愣颔首,道:“殊延,我有事同你商量。”
夜深人静,李致确认郑妤睡熟,悄然出门。卢清漪等在门口,见他出来正想说话,李致示意她噤声,头也不回步入风雪中。
卢清漪小跑追出去,张开双臂拦他:“你要去绛云殿?”
“皇嫂,您很清楚,我非善类。”李致并不停留,“他屡次挑衅,我看在皇兄的份上,留他在皇位上多待几日。而今他动了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貂裘迎风飞扬,犹如将军披风阻黄沙,漠北朔风舞旌旗。卢清漪潸然泪下,他的少年将军,回来了。
然而,她不得不阻止他。
“你问过燕燕的意愿吗?”她很清楚,除了郑妤谁也无法牵制他。
“她必不愿意看你谋朝篡位,背负千古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