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闻青梅落(86)
平心而论,宣朝无人比他李殊延,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不止她这样想,但凡公允一点的人,都会这样想。
可命运从来不公,他偏偏输在次序上。倘若他为嫡长,十五年前是他从永德帝手里接过江山,便不会有英、端二王作乱,她的儿子不会出生不久就没了父亲,她……或许……嫁的人不是李瑞。
李瑞贵为嫡长,尚在襁褓便被立为太子,可他资质平平,虽勤于学习,仍比不过李致天生慧根。永德帝偏心李瑞,从未动过改立太子之念,晚年为让李瑞顺利登基,将一众儿子放逐出京。
老二英王、老五端王心生不服,终在永德帝驾崩后起兵作乱。群臣举荐燕王南下平乱,可李瑞一心想要证明点什么,执意御驾亲征。
最后,他确实平定了叛乱,可自此落下病根,身体一日不日一日,英年早逝。
卢清漪回忆了许多旧事,还没等到李致回答。她抬头望向他,而他定定遥望风雪,眼神迷离,应当也在回忆往昔。
“殊延?”
李致收回目光,没回答卢清漪的问题,蓦然提起李瑞:“皇兄离开,快八年了……”
卢清漪眼神躲闪,一下看看石桌,一下看看雪地,两只手搭在膝上,捏来捏去。
“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他。”李致随口感慨。
“你知道原因。”卢清漪红了眼,嗓音低哑,“如果不是他,那当初和你……”
“皇嫂。”他屈指在石台上轻扣两下,“无论有没有皇兄掺和,当初和我定亲的,只会是妤娘。”
“不……”
李致莞尔:“皇室中人,何来顺心如意,婚娶不过是明码标价的权势。”
他的父皇开诚布公说过,不可能让他娶家中有权有势的贵女,那会进一步威胁皇兄的太子之位。
少时,他誉满寰中,风头之盛远超太子。那时的他年少轻狂,天真地认为天底下所有的官爵职位,都应该能者居之。可他的父皇,用血淋淋的现实,逐渐击溃他不为世俗所容的认知。
天时地利,家世出身,纲常伦理,长幼尊卑……每一样都可以跟才能分庭抗礼。除此,还有一物,唤作情。
父皇问他:如若皇位和皇兄二选一,他会如何选?
六岁的他选了皇兄。他就这样被父皇说服了。他自诩德才兼备,当得起一国之君,可若得到皇位的代价是牺牲兄长,他宁可放弃。
但即便他一再保证,绝不跟兄长抢皇位,他的父皇依然不放心。
“你无心,难防他人有意。”
人心瞬息万变,存在过的野心无法消弭殆尽,稍微有人煽风点火,便可死灰复燃。他赞同,决定接受安排,反正他没有心仪的姑娘,娶谁都一样。
“陆呈寒门出身,且已续弦,对妤娘不闻不问,不足为患。妤娘倍受母后疼爱,但毫无背景,无疑是最佳人选。”李致简要分析。
而卢清漪出自范阳卢氏,生母是崔芷沅妹妹,即博陵崔氏女。两姓望族之后,这样家世显赫的女子,自然是要许给太子巩固地位的。
卢清漪哑口无言,她考虑不到这些,她所思所想,从未跟李致同频过。难怪他会爱上燕燕,燕燕大智若愚,而她却实实在在愚钝。
“皇嫂,十多年过去,有些执念该放一放了。”
“那你又在坚持什么呢?她嫁人你都要费尽心机把她抢回来,却要求我放下执念……”卢清漪泪如雨下,忙转过头去擦拭。
她捂住口鼻,压抑哭声,嘴里含糊不清叨叨什么。李致揣度许久,才辨出卢清漪重复唠叨那句话——你为何要狠心剥夺我爱你的权力。
李致拿出手帕,又沉默着塞回去,施施然站起往外走。卢清漪止住哭声喊他:“你还没回答我。”
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李致伸手接住。雪花在掌心消融,化水,滴落,像从未存在过。是否入主绛云殿?他不知道。
绛云殿,或者说皇位,他想要,想了很多年。最初顺从父皇心意,藏起野心,后来为兄弟情义,他放弃野心。可偏偏皇兄早逝,野心重新长出来。
随他在民间声望越来越高,他反而畏首畏尾。因为百姓称颂的,是他“无私”辅佐君王的功绩,而非他本人。
谋朝篡位,稍有不当便会遗臭万年,他不敢轻易动手。
何况……
他敛眸望向内殿,目光变得极尽柔和,映在凤眸中的冰雪,结出一层粉霜。他道:“若她不乐意,便让翊儿接替。”
门扇轻启,北风随玄衣身影进入内殿。李致关上门,见帐内清影茕茕,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掀开纱帐。
“醒了?”
虽已醒来,但魂儿还在神游。肩颈酸痛,脑袋沉重,郑妤支起手揉揉后颈,像只刚睡醒的懒猫似的,哼唧一声。
“嗯。”
李致挨着床沿坐下,用手背探她额头体温,随即将被褥拉高裹在她肩上,叮咛:“刚退烧不宜吹风。”
“我怎么在这儿?”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去永宁寺路上,醒来却在含光殿。
身上的衣裳皆已换过,衣襟半敞,荻色亵衣露出大半。她搂紧双臂,狐疑警惕看向他。
“你淋雨晕倒,本王路过,将你带回来。”见她这副警觉模样,李致啼笑皆非,“衣裳是解霜换的,至于……”他视线下移,落在被褥上,“你高烧发热,自己扒开的。”
他知道,说明她扒衣服时不止在场,还看到了……
“醒来就好。”他低眉浅笑,灰黑眼圈若隐若现,脸色亦十分憔悴。
拇指轻刮小指,郑妤悻悻开口:“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