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港森林(115)
商宗几乎没有犹豫便承认了身份。
那夜湖群的凉风丝丝入骨,叫他反悔在副驾装清高。她不仅不吃这一套,还愠剜了他一眼。
他刚刚踏下地,她就干脆利落地开着马自达走了,留他独自在道沿上杵着。看着空荡荡的马路牙子,他喉咙像吞了满口盐霜,又扎又痒,还有湖水的腥膻味。
——她什么时候变成这个小白眼狼的?
脱离了商卓霖的管控,这家俱乐部在会长狄鹤的带领下,音乐品味差得令人发指。梁惊水被炸到耳鸣,走到离店几步远的路灯下,在闷热的夜风里继续道:“刚才那笔消费算是定金。”
商宗是聪明人,一听就明白,小白眼狼谋划多时的行动开始推进了。
他胸有成竹地等她继续。
梁惊水说:“商宗,你确定你想接任三井继承人的位置吗?”
这句问话,和当年梁徽帮商琛设局时的一模一样。
只是而今,她是在为谁铺路,又为谁设局?
商宗但笑不语。
梁惊水一口气堵在胸口:“你倒是说话呀。”
“来香港的事,你和单百川请示过吧。”
和聪明人对话果然省力。只是,她想听的那个答案,直到生日当晚也没能等来。隔着错落的楼宇轮廓,她望向纪念堂的大钟,指针正逼近23:59。
商宗的声音在钟响前一刻传来:“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
另一声接踵而至,可惜钟声落定,祝福的话终究迟了一步。
狄鹤不知在身后听了多久,一脸复杂:“合着你还是要跟他呗?”
梁惊水畅怀地笑:“跟?这词搁我身上不合适,我就是个会写代码的小老百姓,狄少爷,咱别互相惦记了,我这正准备去香港开疆拓土呢。”
小姑娘的京片子学得有模有样,狄鹤这半年像活在一出戏里,扮演着不属于自己的角色在台上逢迎。有时候入了戏,就想看她居高临下的神情,映入眼帘的却是平静,像一出刚到高潮便被骤雨淋散的戏,余音未了,人已散场。
“开啥疆,拓啥土,能不能直说?”
梁惊水对他的微妙变化视而不见,像个去沙场出谋划策的幕僚,说现在商宗急需场外援助,她要去香港帮他一把。
狄鹤嘲弄:“你帮他?你抬头看看天上几颗星星,他娶你过门的几率就跟那差不多。”
广海哪看得见星星。这座光污染严重的城市,灰白色的天空中只有寥寥几颗黯星。
梁惊水短促一笑:“是啊,他大我那么多,哪有脸老牛吃嫩草把我娶进门,不怕人笑话。”
她表现得太过理所当然,连狄鹤都哑口无言。
后来,荷光道附近的居民总爱提起那个八月的传闻,说无人机在夜空上盘旋了整整半个月,轮番投影出不同语言的“Marry me”。无人知晓是哪位港圈大佬为心上人上演的这场盛事,满天繁星铺在触目可及处。
过去二十年从未如此,广海的天际成了一幕不可复制的绝景。
大家觉得这种方式既浪漫,又滑稽。
可不管再怎么滑稽,狄鹤始终是唯一一个笑不出来的人。
第59章 与他重逢在香港
9月, 梁惊水被外派香港。
App的个性化推荐功能上线后,迅速吸引了大批用户,内地的时尚消费者纷纷注册,香港的高级定制品牌和独立设计师也跟着入驻, 热闹得像个线上时装周。
这个季度, 连资本市场都开始热议。
董事会觉得她在数据分析上有一套, 干脆让她挑大梁,代表广海云链协助合伙人商宗,重组融资方案,争取逆风翻盘, 想办法修复银行的声誉危机。
和她同行的是一位资深的战略顾问仇先生。虽说已经半退休, 这些年公司税务在他手里从没出过岔子。梁惊水看着他在商务舱里翻阅《容斋随笔》,觉得这趟有这根“定海神针”在, 心里踏实了不少。
那本古籍有两页黏在一起,仇先生眼神不好, 怕撕坏了书, 是梁惊水蹲在他旁边一点点将书页抻开。
居庙堂之高的人不在意外人目光, 阖眼让她念给自己听。原本刚到例假头天, 梁惊水耐心地逐字逐句读出来:“鬼谷子与苏秦、张仪书曰……”
乘务长经过时不免留意几眼, 悉心地在梁惊水背上搭了条毛毯。
当她念到“女爱不极席,男欢不毕轮”时,俏生生地笑起来。仇先生年届半百, 从眼镜框上方打量着她, 这才觉得有点意思:“怎么,是对这句有见解?”
梁惊水说这命题千百年来换汤不换药。实在憋不住想笑, 您别嫌我浅薄。
其实对这句的理解,离不开跟在商宗身边的那段日子。
她回忆当年中环一轮接一轮的酒局, 桌下的动静比桌上真实,印象较深的,是每次不经意弯身捡耳环时,瞅见女人的丝袜缠上老总的西裤,商宗总会在下半场抓住她那不安分的腿,在众人脑涨囫囵之际,嘶哑地在她耳边说着见不得光的话;
是他在回程途中,开车上大屿山提速,顶着呼啸的疾风跟她讲饭局上那个矮仔,在酒店里随时备着医生。
那时从不想,也不懂,阴影能在人心里长成一片森林。
只记得商宗问她怕不怕蛇和泥鳅,过了很长时间,梁惊水才反应过来话外的隐喻。
从再见那个矮仔老总时的提防,到逐渐学会圆滑处世,哪怕心里明白,蛇和泥鳅迟早会顺着女部下的丝袜爬上去,梁惊水依然能笑着和他握手寒暄。
也记得,商宗跟她说过一个辨别老花鬼的方法:看饭局里女客的座次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