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15)
云英脸色一沉,冷冷地盯着他,“你可知平日里若想从我这儿买消息,价钱可贵着呢。好心送你,你却不领情。”
裴晏微微一怔,方才光顾着嘴上讨个便宜,没注意她眼下是难得正经在与他说话。
“若元昊一怒之下杀了我,不正好遂了你意么?”
“我若想杀你,那晚你就不会站着从我房里出去了。你这位卢公子功夫虽好,但到底远水难救近火。”
裴晏蹙眉道:“你为何帮我?”
云英笑了笑,凑到他耳畔,压低了声:“你为了替莲儿报仇才杀了那厮,得罪元昊,这是谢礼。”
裴晏默然,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到底还是被人看穿心思。
却是他最不情愿的那个人。
他勃然而起,疾步往外走,那柔媚轻佻的声音还是顺着风钻进耳中。
“元将军念旧俗,最讨厌那些纤尘不染的矜贵公子,大人可不要怯场啊。”
一路策马前行,缄默无声。
行至军营前不到一里,裴晏这才心平气和地让卢湛就匿在军营附近,按先前所说,若他出不来,便直接改道去豫州,再上书请示太子。
卢湛虽有些不情愿,但见裴晏面带愠色,一个多的字都不想说的模样,只好应了下来。
江夏军镇建在昔日郢州旧城中,南北划江而治时,江夏县亦属郢州。南朝覆灭后,便撤郢州,将武陵郡以东归入荆州,以西并入江州,江州治所亦从湓口城迁至江夏。
守兵引裴晏进城,过长街,入将军府。一路走来,城中民居皆翻修一新,看上去比江州城中更富庶些,又想到在画舫时,崔潜提到江夏军镇,那蹙眉长叹的模样。
镇戍兵不纳钱粮,不事农桑,这么大手笔翻修旧城,想来也不会是这些膏梁子弟掏自家腰包了。
江州的确是苦军镇久矣。
刚步入前厅,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裴晏眉间微蹙,直至见到正厅堂中堆积如山的尸身,顿感头晕目眩。
一身长八尺,阔面重颐的健硕男子,半裸着上身,手执羊角匕首,正用力剖着面前的死鹿。
一刀进去,用力划开条口子,双手四指没入口中,随着一声咬牙低吼,生生撕开。浓烈的腥臭随着脏器涌出,殷红的血凝在手臂上,看得裴晏几欲作呕,硬是强忍了回去。
他上前躬身揖礼:“元将军。”
元昊闻身回头,朗声笑道:“裴晏,你来得正是时候!”
说完阔步上前,用那刚掏过脏器,沾满说不清是什么污物的手握在裴晏手腕上,拽着他往正厅里走。一脚踏在厅中砖石凹陷处,溅开血泥点点。
元昊拿起案桌前那碗大的金杯,递到裴晏面前。
“这鹿血可是我特意带回只活的,刚杀了取血,还是热的。”
裴晏唇角微颤,有些费力地咽了咽。
“裴少卿这是……看不上?”元昊语调骤沉,脸上亦无方才爽朗轻快之相。
“怎么会。”裴晏笑了笑,抬手接过,垂眸看了一眼杯中,缓缓饮下。
入口温热,元昊这是算准了他来的时辰。
他这才听明白临走前云英那话的意思。
元昊见他喝完,这才满意地一口饮尽自己那杯,跨步坐到案前,一挥手:“坐吧。”
“谢将军。”
“你既是元琅的人,在我这儿,就不必行那些规矩。”元昊笑道。
元昊虽仅而立之年,但按辈分算,是太子元琅的叔叔。北朝旧族自蛮荒之地起势,族中男丁横死者无数,素有收继义子之俗。在过去,亲生子与义子并无差别,一切唯战功论。但自先帝南下后,江山初定,日子过得好了,渐渐地也就有了区别,尊卑忌讳也愈发像南朝了。
云英说他念旧俗,可这旧俗究竟是一去不回了。
裴晏微微颔首。
“杀死尉副将的凶手还暂时没有抓到,本想过些日子再来向将军解释。”他稍作停顿,“此案虽是众目睽睽,但我认为……个中另有隐情。”
元昊冷哼一声,不以为意:“除了李规那厮,还能有谁?”
“恕我直言,江州城中皆知那凤楼的东家是将军的人,李刺史素来避忌,尚不可妄下定论。”
元昊眉间一紧,倒也没否认,他沉吟片刻,话锋骤转。
“天子近来病情反复,隐有大崩之相,我听闻武王梁王皆厉兵秣马,伺机而动。而京中,穆太尉和他的虎贲军向来对储位之争都是作壁上观的,当初天子即位时,这老乌龟可是憋到了兵临城下才从塌上滚下来拥戴新主。”
他探身向前,右手把玩着那柄沾着血污的羊角匕首,幽幽道:“元琅虽有羽林军在手,但终究势单力薄,他应该不会以为可以靠拉拢南朝人,来让自己的东宫之位……坐得再稳些吧?”
“将军多虑了,此番正是太子觉得李刺史上呈的案卷太过周全,才命我前来。”裴晏稍作停顿,淡然笑道,“太子聪慧,岂会舍近而求远?”
元昊闻言大喜,挥挥手,长笑道:“那便随你查吧。”
说罢又命人当堂宰鹿烹食,亥时才放裴晏回城。
临行前,裴晏犹豫再三,顿足试探道:“案发时崔长史亦在场,为免招人口舌,那位云娘子这几日在县衙颇受了些委屈,还望将军见谅。”
元昊豪饮数坛,早已呈酩酊之状。
“你随意处置……平远到底死在她手里,也该领些教训。留条命就行。”话到一半,忽又笑道,“但这女人是个硬骨头,你若喜欢,得上些刑磨磨她,等她为了活命主动贴上来,那才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