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248)
裴晏叫住她:“荒郊野岭还下着雨,等我歇一会,天亮了我去找。”
“阿爷会抓鱼吗?”桃儿眨巴眼看着他,“往东有个立泉,浅溪里有鱼。”
裴晏抿舔下唇,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桃儿冁然而笑,捡起卢湛拿把环首刀,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进雨里。
细雨绵绵,在石壁上汇成几股水流,顺着往下滴,捡来的枝干野草也有些湿,在火里烧得噼啪作响。
默了好一会儿,卢湛才闷声问道:“大人,偷袭我们的是扬州府兵吗?”
那些伏兵虽换了衣裳,船上也没打旗号,但一举一动,分明都是正规军。他们登了船,伏住张令姿,却拔刀逼向他们。
“我们每艘船上都有几个招安来的熟手帮忙观风向看水势。大人不是说,扬州这些贼寇都是有人撑腰的,肯定是他们里应外合,先凿船,再偷袭。”
“凿船的另有其人。”
卢湛一愣:“那是谁?”
裴晏没应声,凝眸看着火光,默了会儿,幽幽转了话头:“秦攸帐中有几人,我在张康那儿见过。”
卢湛心下一急,想转身又转不动,只能转过头。
“秦大哥肯定是被那吴县令给骗了!大人若是随他一道出了意外,他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裴晏唇角浅浅勾着,他想起沙岸上那堆断手。
秦攸说,这些倭人都是海里滚大的蛇蛟,若在半道上发难,羽林军对风向水势不如他们熟稔,容易生变,执意要砍去双手。
他们要的是活口,只要人不死,缺胳膊少腿都无所谓。
还是他几番坚持,最终才只砍了一只手。
那些人跪在沙岸上,也不求饶,只冰冷怨毒地看着他,看着他们。
“你别想这么多,好好歇着,伤好了,我们再想以后的事。”
卢湛见他满目寒光,咂舌还想解释,裴晏打断他。
“我知道你两难,所以你也别问了,我不想与你说假话。”
卢湛心口淤塞,他宁愿能听些假话,至少心里头宽慰。
“大人教我说假话,自己却不说……”
裴晏笑道:“教你是因为你不会。我既然会,那便该遵循本心,巧诈不如拙诚,如此才能让自己轻松点,好分出些精神来想想,该如何解扬州这盘残局。”
卢湛蓦地抬眼,火光在他二人之中跳动。
裴晏抓了一把枯叶扔进去,又挑出根长点的树枝戳着火堆,良久,才发觉卢湛噤声一直看着自己。
“怎么了?”
卢湛收回视线:“我阿爷也这么说。他不喜欢像叔父那样算计,早早就放弃仕途,阿娘常念叨他才气平庸,也做不了什么名士,要连个官都不当,她又得被姨娘生的妹妹给比下去,说冒火了就不许他进房睡。”
裴晏被他逗笑:“我看他们感情倒是挺好的。”
卢湛却没心思笑:“大人,我没有别的任务。”
裴晏一怔,很快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旋即敛了笑意。
“但秦大哥有。太子不希望云娘子活着,他真的有苦衷。”
卢湛咽了咽,话起了头,便再也收不住,索性将他竹筒里那点豆子统统倒了出来。
“回京后,太子曾向我细问过大人与云娘子的关系,秦大哥说,怀王殿下到底是太子的舅父……”
裴晏默不作声,手上的树枝烧断了,落下来火星四散。
一而再,再而三。
他好像有些看不清他与元琅之间,究竟是知己真心更多一些,还是君臣权术更多一些。
桃儿喜笑颜开地回来,环首刀上插着一条剖好了洗干净的鱼。
见这两人都不吭声,她只有一边烤着鱼一边自说自话地缓解气氛。
“我看半山腰好像有个石洞,以前兴许有人住过,有石案石墩子,还铺了干草当床呢。等雨停了,我们就去那儿吧。”
“卢公子这刀看着长,但只能握前面的柄,不如鱼叉好使,本来有一条更大的,给它跑了,我明天再去抓抓看。”
……
但一直到鱼烤好都没人搭腔。
桃儿低着头将鱼身一分为二,又掰下头和尾巴,裴晏猜到她的意图,摇头道:“你抓的鱼,你多吃些。”
桃儿想了想,大着胆子高声道:“我抓的鱼,我说了算!”
她将鱼身放在洗净的树叶上,塞到裴晏手中,拿着另一半去喂那起不来身的。喂了几口,见身后没有动静,她又猛地回头:“还不吃!”
裴晏一怔,这感觉似曾相似。
卢湛垫了些肚子便撑不住沉沉昏睡过去。
桃儿这才回头来吃她自己的,见裴晏手里的鱼还没怎么动,她便伸手拿回来,低头挑起了鱼刺。
“小时候掉进大江也是夜里,那时我还不太识水性,飘了一夜都没死。阿爷不是还说我有福气吗?现在我们都是龙王不收的人,阿爷的福气也一定在后头。”
她抬起头,笑着把挑过刺的鱼肉递回去。
“吃饱了,身子养好,才能回去跟那些坏人算账!”
“你也是坏人,你滚!”
裴晏怔怔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来吃。桃儿看着他吃完,这才放心地去嚼她的鱼尾巴。
吃完鱼,卢湛和桃儿围在火堆旁睡着。裴晏呆坐了许久,才从怀里摸出红樱的锦袋。
她曾如桃儿一般,笑盈盈地将自己的宝贝掰给他。
她朝他扔匕首,划破了这张她喜欢的脸。
这身锦衣,他穿得太久,已让他看不清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长夜将尽,金光自云水之际乍现,穿过晨雾,穿过枝叶,落在他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