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255)
她将头埋在双膝间,双眼漫无目的地凝望远处。
月明,浪平,她的心却不平。
裴晏也说要与她交易。
他说顾廉在扬州所行之事,罄竹难书,桩桩件件拎出来都能掉脑袋。但只清算一人不够,不然继任者不管是谁,都只会被排挤架空。
通倭乃朝廷大忌,无论是哪一方都无从转圜。五年前沈居通倭一案是吴王亲办,到底是铁面无私,还是包庇下臣自己也从中分了一杯羹都不重要。
他们要捉活口只是为了让吴王心有忌惮,莫再多方下注,试探东宫底线。
可如今,扬州兵偷袭他们,人证物证都没了,他此行既已失败了一半,剩下一半,反倒是没了掣肘,可以随他便宜行事了。
既然明路他想走走不了,那她想杀谁报仇,他都可以帮她,包括他自己。
他说,他只想她以后想起他时,不要嫌恶记恨。
“狗官那么多,没功夫想你。”
她是这么说的。
但如果能与张令姿合谋,张令姿想要的,他想要的……也不是不能两全。
她回身看向竹屋,周寡妇匀出来的地方不多,但妙音眼下正是胎象不稳的时候,便单独给他们夫妻俩誊出一间来。
又坐了会儿,拂晓将至。
想来宋平应是会早起候着,云英便起身去敲门,可敲了两下没人应,又喊了两声才用力推开。
妙音似是看着什么出了神,云英走近她才警醒,双手忙伸到身后,顿了顿问:“你怎么来了?”
云英瞥了眼鼓着的被衾:“平哥呢?”
“去煎药了。”
云英坐到她身边,轻抚着微隆的小腹,含笑逗了会儿肚子里的孩子,另只手灵活地钻到妙音身后,将那支手弩出来。
比寻常弩箭小许多,轻巧好拿,但威力不减,是宋朗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做的,给妙音的生辰礼。生辰未到,弩箭也尚有些地方没打磨好。
妙音见没藏住,只好叹了声,从云英手里拿过弩箭,轻抚木纹。
“他走的时候把这个给我,教我怎么使,他说,阿爷不会丢下我们的,他让我不要怕。”妙音苦笑道,“连红樱都问过我,她说宋朗这么孝顺,我为什么不喜欢他?我想他大概也知道。”
“嗯,他知道,他说你教他的那些圣贤道理他听不进去,你让他习字抄经他也不爱练,他以为是他贪玩厌学,让你失望了。”
妙音泫然道:“他还小的时候总缠着我,想我抱他,我受不了,总把他赶出去……是我不好。我一看见他,就会想起他的阿爷是……”
云英握了握她的手。
“但从鬼门关走一遭,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在想,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到死都在盼着我能抱抱他……”
“那就更不能抱了。”
云英笑着打断她:“朗儿跟陆三小时候一个样,给三分颜色便要上房揭瓦的,等待会人回来了,你先随便夸夸他给你做的这玩意就行,让他有个盼头。”
她伸手擦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热泪。
“你也不用太为难自己,慢慢来。”
宋平端着汤药进来,屋子里两个女人正抱在一起,眼睛都红红的。妙音近几日担心儿子,一直心情郁结,哭一哭不稀奇,可另一人就稀罕了。
看来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宋平喂妙音服完药才说:“朗儿他们回来了,在程七那歇,你也再睡会儿,等天亮了再让他过来。”
“你让他来吧。”妙音垂下头,“我这会儿反正也睡不着了。”
宋平微微抬眉,瞥了眼云英:“那好。”
一出门,宋平便拎住她:“你与妙音说了什么?”
云英抿唇笑道:“女儿家的体己话你也要打听?”
他问:“你都知道了?”
云英装傻:“知道什么呀?亲儿子死里逃生,哪有当娘的睡得着?”
宋平捏起她的脸,笑嗔说:“多管闲事。”
嬉闹间,烂船架子后面忽地冒出个脑袋,两人目光顺过去,又很快缩回去了。
云英凝眸看了看,扬声喊:“出来吧,都看见你了。”
默了会儿,宋朗低头咬着唇从船架后走出来,朝宋平恭恭敬敬地喊了阿爷,便问妙音是不是睡了。云英在一旁笑着咬耳朵:“你看,哪用你做坏人?”
宋平睨她一眼,答说:“醒了,在等你呢。”
宋朗有些意外:“真的?”
宋平侧身让了条道,宋朗赶紧跑到门边,鼓起勇气叫了声阿娘。里边安静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应了声。
云英蹑身凑到窗边,戳开一指缝,看着宋朗走到床边,刚说了两句,妙音便抱住了他。
她不禁叹笑,阖上窗,一回头便见宋平还盯着自己。
“无事不登门,你不会只来劝他们母子和睦的吧?”
云英啧了声,顿时有些局促,但看这眼神,听这话头,眼眸一转便问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宋平抿唇反问:“知道什么?”
风水掉头太快,但云英可没那好脾气,她双手抱胸,拧眉说:“少跟我装傻!”
宋平笑道:“真是裴大人?”
云英点点头。
“裴晏说他们的船原本堵住了漏,但扬州兵登船后,带走了张令姿和玄元子,转身便要杀他们灭口。卢湛本就受了伤,又中了朗儿的毒,那些扬州兵突然发难,船上他站不稳,这才坠了海。”
宋平一直含笑看着她:“所以呢?”
“顾廉一直没有直接插手这些事,他们在会稽郡辖内偷袭朝廷三品官,恐怕张康早就成了弃子。沈夫人是张康的侄女,若张康失势,我担心我们就算能救人,也无法全身而退。秦攸带上船的只是少数,其余兵马在余姚附近驻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