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283)
玄元子捏着手中铜钱,眼看着裴晏走远,方才翻了个白眼。
“死骗子。”
卢湛坐在门外石阶上发呆,观里养的黄狸吃饱喝足,蜷成一团在他腿上睡觉。
天光落下,目之所及都是金灿灿的,又热又刺眼。他一低头,便看见一个吸饱了血的黑蚤从黄狸肚子上跳到他身上。
卢湛下意识起身拍了拍,黄狸惊醒,朝他嘶了两声,三两步窜上树去接着睡。
裴晏正好从里头出来。
“宋平已经回去了,他们应该会立刻离开扬州。你回去备些干粮,今晚趁夜走,注意别被人跟着,尽量赶在他之前到。谢娘子有孕,他们肯定不会走水路。你且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落脚,确认无虞,再带桃儿回京。”
卢湛点点头,裴晏想了想,又说:“宋平说,陆三的身手是从萧绍那偷学来的,你也说他过去教过你,若在途中遇上,你二人能否……”
“不能。”
卢湛打断他。
“那日我一开始没有认出他,但萧库真认人不看脸,他闻气味。他一开始就认得我,才没有下狠手。而且……”
卢湛垂下头,低声说:“若真遇上,他便知道我骗了他……下手只会更狠。”
“抱歉。”
“与大人无关。”卢湛默了会儿,闷声说,“小时候阿娘嫌阿爷不如叔父圆通,阿爷说,做人做官两难全,问心无愧即可。”
他仰起头,咧嘴笑说:“我知道我没有做错就行了。”
云碧万顷,天光斜照,从窗缝中挤进屋内,如一根三尺长的金针,指着床榻边的贵人。
“彦之不必起身,你受了惊,该好好休息。”
元琅端起床榻边的药碗,瓷勺搅了搅,送向薛彦之嘴边。薛彦之不敢张嘴,颤颤巍巍地接过:“臣自己来……”
元琅笑了笑,理整好长袖。
“舅父眼线众多,眼下还不能将李公的尸骸接回厚葬,你不会怪我吧?”
“臣不敢!”
薛彦之慌忙放下碗,又想起身,元琅摁住他:“我刚才说过了,不要起身。”
薛彦之眼珠子转了转,轻声说:“殿下放心,臣不曾透露殿下的秘密……”
“我当然相信你。”元琅笑道,目光落在那碗药上,“药得趁热喝。”
“是……”
薛彦之端起碗送到嘴边,一垂,便看见水面上映着太子的脸,森然正盯着自己。鼻尖一嗅,惊觉方子有变。
“有什么不对么?”元琅幽幽地问。
“没……”
薛彦之心跳加剧,顿觉一阵晕眩,颤着手吃力地吞咽。
元琅似笑非笑:“怎么彦之尝不出这方子换了么?”
薛彦之一惊,支支吾吾地还未说出个所以,元琅又说:“这是郑照开的方子,他师承南朝,惯用些草药,少有金石,药效虽起得慢,却也温和些。”
薛彦之背脊一阵凉,点头称是。
元琅站起身:“我已交由郑照代行太医令一职,你且好生养病,来日方长。”
房门打开,金光灌进来,薛彦之猛地一哆嗦,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跪伏在地,颤声道:“臣……臣不得已泄露了金针的秘密……请殿下降罪。”
元琅站在光里,周身勾着金边,反倒衬得面色幽青。
“怀、怀王还问起,当年王皇后宫中那碗药……”
“哦?”
薛彦之咽了咽:“臣说……”
“太子自幼服药,五感早已失灵,味觉嗅觉尽丧,尝不出药被换了,怕被有心人利用,才没有自辩。”
元琅慢悠悠地说完,俯下身,双指挑起薛彦之的下颌,含笑欣赏了会儿这瞠目抖颤的表情。
“你好生休养。”他说,“好留着命,将功补过。”
海波洋洋,后窗下,云英和程七蜷着身子,脸贴脸地挤在窗缝边窥视。
屋内,瑾娘扶着关循一步一顿地学走路。
“云娘说等你可以不要人扶了,我们就离开扬州,先去晋安落脚,待妙音生了,再渡海去夷洲。你看如何?”
“我都行,听你们的。”
关循往前迈了一大步,左脚吃不住劲,身子一歪,将瑾娘也给拽倒了,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
程七激动地说:“好机会!”
云英把他挤过去些,看着那两人面颊泛红,气氛正好,喜笑颜开:“这下该有了。”
话音刚落,瑾娘便爬起来:“我去叫程七来扶你。”
云英见关循低着头没动,拧眉抱怨:“关大哥行不行啊……”
程七无奈叹笑,刚要开口,关循忽地开腔:“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墙根下的两个人激动地对视一眼,双双把耳朵贴紧。
“昏迷的时候,我想起了很多事……你刚来那会儿,我没少打过你,还有和你住一间屋子的丽娘……是父亲大人看我对你们和气,便逼着我立威。”
“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一直记得……我记得那次父亲去了盐官,飓风把山尖都削下来了……风停了,落石却挡住了洞口。我起了热症,那些被我打过的女人想趁这机会杀了我,黑漆漆地刀没刺准。是你发现我还活着……你那时候刚生了孩子,外面的人挖了两天,我就和那个孩子一起,吃了两天的奶……”
关循一口气咽了半晌没续上,急坏了窗外听墙根的。
“那个孩子饿没了,是我欠你的。”
瑾娘低下头,脸颊绯红,关循握住她的手:“若不是你,我兴许真的会如父亲想要的那样,成为南朝人口中的恶鬼。”
他心跳剧烈,咽了咽说:“多谢你让我做回人……二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