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08)
门一关,裴晏坐回茶案旁,垂眸看着铜磐里漂着的浮沫。
勺一敲,水纹细细密密地漾开。
不多时,卢骞携礼而至,两人寒暄一番,依次就座。
卢湛次席作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若换平时,他早就左耳进右耳出,只埋头认真吃饭。
但他知道叔父面上这些谦和都是在作戏,实则小肚鸡肠,回回赴宴归来都要与叔母关起门来絮叨。若把给叔母讲烦了,踢出门去,满腹牢骚又不便说与那些姨娘时,就叫后厨弄些耐嚼的吃食,勾着他去祠堂边吃边讲。
美其名曰,血浓于水,与他讲便也算是与兄长隔岸相商了。
饭吃完,又饮茶,诗书礼易讲了个遍,又随口谈些无关痛痒的朝堂轶事。
卢骞一直紧紧抓着话头,不给裴晏起头的机会。
裴晏也不争,他说什么就跟着说什么。直到话至扬州之行,卢骞说太子提及他们沉船遇难,流落荒岛。
“兄嫂英年早逝,只留下这一根独苗,幸得裴詹事舍命相救,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亡兄交代。”
裴晏一口滚茶咽下,忍着灼痛摆手道:“太子记错了,我与卢湛都不识水性,我们这两条命是小女救下的。”
卢骞心下一紧,暗骂说错话了,佯咳了几下,试图含糊过去。
“那也是裴詹事教女有方。”
裴晏转眸含笑道:“说来惭愧,小女自幼便不在我身边,不敢居功,是她母亲教得好。她久居江边,知道溺水之人需尽快摁压丹田,将腹中积水挤出,再以口渡些阳气,方有机会从阴差手中抢人。”
卢骞忽地噤声,眼皮微跳,他暗暗觑看裴晏,心道不妙。
一旁昏昏欲睡的卢湛更是猛地抬头,他想起在沙岸上醒来前做的那个梦,下意识捂住了嘴。裴晏瞪了他一眼,他又垂下头去。
卢骞一直不接话,裴晏放下茶碗,说得又明白些。
“先慈有几个表妹嫁去了范阳,说来我与卢郡守也算远亲。又听闻卢郡守与裴玄私交甚笃,我想我与他那桩旧事,卢郡守多少也知晓一二。我这人,虽有些六亲不认的名声,但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
他含笑看着卢骞:“先行其事,后正其礼,亦可。”
卢骞拧眉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人都没了方才那般闲适,一双眸子冷冷自裴晏扫向卢湛。
“湛儿,你先出去,叔父与裴詹事有事相商。”
卢湛本有些犹豫,但见裴晏也朝他点头,只好听话出门待着。
待门关好,卢骞起身朝裴晏施礼。
“我代亡兄遥谢裴娘子救命之恩。”
“卢郡守年长我许多,如此大礼,我可担不起。”
裴晏嘴上这么说,人却岿然不动,甚至取下茶壶,拨了拨炭火,加了几片橘皮,给自己又倒了碗茶。
“听闻裴娘子生母已故,裴詹事府中也无女眷。若蒙不弃,我代夫人认裴娘子为义女。夫人出身渤海高氏,将来裴娘子出嫁,也算有个显赫娘家,不必遭人苛待。”
裴晏笑道:“卢郡守还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只不过……”
“裴詹事!”卢骞厉声打断,“恕我直言,裴詹事无妻无妾,此女就算真是裴詹事的骨血,那也是贱籍所出。更不要说裴詹事此前从未去过江州,又失散十余年……裴詹事自己不拘小节便罢了,我范阳卢氏断受不得这般羞辱。”
不等裴晏开口,他赶紧又说:“儿女亲事当由父母做主,纵是天家也不好无端干涉。亡兄乃家中长子,他走得早,我从来都视卢湛如己出,此事莫说闹去东宫,纵是说到天子面前,也是如此。还望裴詹事见谅。”
屋内霎时没了声响,裴晏唇角微挑,垂眸小口吹饮茶汤,不紧不慢地喝完。
“小女心性纯良,纵是街巷里的野狗,遇上了也会顺手给一口吃的,救人亦是顺手,受不起卢郡守这么贵重的礼。”
他起身从袖口抽出一封信,推至卢骞面前。
“卢郡守既不愿与我做亲家,那此事便当我没提过。今日暂且别过,告辞。”
裴晏前脚刚走,不一会儿,卢湛就钻进来了。
方才贴在门边听得不够真切,只听出两人闹得不欢而散,裴晏出门时又没搭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进来问这头。可拐过屏风,便见卢骞面色铁青,两眼赤红,右手似攥着什么东西。
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叔父气成这样。连前些年养在别院的乐伎偷汉子被叔父捉奸在床,脸色都没这么差。
他转眸细忖,裴大人也没说什么啊,最难听的也就是骂他是狗,至于么?
卢湛想了想,怯怯上前:“叔父,裴大人与你说什么了?”
卢骞猛地回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完歇了口气,这才问:“你给我老实交代,都闯什么祸了?”
卢湛一愣,卢骞将手里那团纸扔到他脸上。
“你自己看!”
他嘟囔着捡起来,展开碾平,那是一份写给廷尉贺正卿的状纸。
裴晏义愤填膺地写他自江州起便对桃儿暗藏情愫,回京后便时常趁裴晏不在家中与之私会,有府中侍女与城郊几户农夫为证。
桃儿被人诬告,他大闹平阴县衙,打伤差役数人,还被县令郑裕之罚了板子。
最要命的是去了扬州,说他因与穆弘争风吃醋,时有龃龉,有随行太子卫率为证。
鄮县起风,穆弘醉酒闹事,闯入桃儿房中,欲行不轨,尔后不知为何,鄮县典吏亲眼见卢湛送桃儿回房,穆弘却死在了山里。
后头还跟着几页仵作验尸的记录,与裴晏当初复验时发现的疑点……林林总总,他在这几页纸俨然已是个杀人通奸的狂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