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46)
她说着,扬起被捆住的双手。
“狗东西!”大娘啐了声,伸手却又犹豫,“船上那些伙夫脚工他也都打点过,我可不敢放你。再说了,这在海上,你能跑哪儿去?”
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半片铰刀,小心护着刀口放进云英掌心。
“你藏好了,等你们在原丰下了船,寻个好时机,趁他不备……”大娘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细细叮嘱,“往喉咙口刺,不要戳肚子……”
船身颠簸,舱道里的灯笼也跟着摇晃,火光在她满是沟壑肉丘的半张脸上来回。
“船上这些老鳏夫没几个好东西,盯着你的人可多着呢,一定要等你们上了岸再动手,记住了吗?”
云英点点头:“记住了,谢谢大娘。”
大娘将那麻团重新给她塞好,温柔地给她理好鬓发,苍老却清凉的眼里升起了薄雾。
“愿青娘娘保佑你。”她说。
转眼便已入冬,洛都下了一场早雪,桃儿抱着狐裘被拦在熟悉的门外。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裴詹事养病。”
“我不进去,你们帮我送进去也行。”桃儿将狐裘和手捂递上,想了想,又摸出两颗金珠子,给门口这两尊门神一人分了一颗,“麻烦两位了。”
新君即位,原本的太子卫率并入宗子军,又改了过去的规矩,让卢湛暂领宿卫一职。负责看守的这二人虽非出身东宫,但也认得这是卢夫人。
两人将金珠退回,东西也没接。
“卢夫人请回吧。”
桃儿垂下头,她来过许多次,次次都被挡在外头。前几日来,正遇上那跛脚的薛太医从里头出来,听说阿爷染了风寒,她这才连夜做了几身御寒的衣裳。
卢湛总不肯跟她说实话,只说阿爷和陛下有些争执,待他们谁想通了就好了,在家中总好过在牢里。
哭声随风越过高墙,裴晏指尖在棋案上轻叩几下,叹了口气,接着落子。
不多时,院门打开,卢湛抱着一袭狐裘进来,坐在棋案旁,安静地看裴晏左右手对弈。
“你让桃儿别来了,白跑一趟,回去还得被你府上那嬷嬷絮叨。”
卢湛嘟囔道:“说过了,她不听,我总不能栓着她。”
“那你就肃正些,说她若再来,我就得住牢里去。”
“那又得哭了。”
裴晏抬起眼帘,转过话头:“陛下有旨?”
卢湛点点头,他抿着唇,忖思半晌才道:“豫州大捷,梁王退回冀州,来使议和,细作报说青州大雪,粮草有些耽误。陛下没答应,但江州去岁水患严重,也需休养生息,便命人加固城墙,暂且守着。我军回朝后论功行赏,然太尉却以虎贲军过去的军规为由将犒赏名单换去大半。他们在朝会上僵持不下,朝臣也各有各的心思,崔司徒因为陛下早先驳了几次他举荐的人,又嫌陛下要赏的人里有几个甚至是庶民之身,竟与太尉站到了一边。”
裴晏冷哼道:“自己女儿都不管的人,倒管起别人犒赏庶民了。”
“陛下也是这么说。”
卢湛笑道,但见裴晏脸色一凝,他又正了正身子继续说:“陛下力排众议,太尉便称病不朝,陛下月初下诏,将秦大哥调回洛都。”
裴晏拧起眉:“那扬州水军……”
“交还给吴王。”
裴晏默了会儿,轻笑道:“吴王若从扬州发兵,徐州兖州腹背受敌,梁王在冀州撑不了多久。届时再以利诱之,只要徐州兖州肯归降,梁王就大势已去了。”
卢湛轻应了一声。
裴晏将黑子一一捡去,垂眸看着棋案上剩下的白子。
“说完了?”
“陛下前两日已命裴中书请媒纳采,婚期大抵会定在明年开春。陛下说,他已有良策,但暂不可走漏风声,还请阿爷先委屈一下。他说他答应过你的事,断不会食言。”
裴晏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尽,笑了笑说:“他是君,我是民,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高墙外,时有抽泣,像个不认命的女鬼。
“快些带桃儿回去,再哭,嗓子该哑了,我也听着烦。”
裴晏想了想,给这傻小子支了个招:“你与她说,忧思过重,是怀不上孩子的,让她少操些闲心。”
卢湛脖根微红,含糊应了声匆匆离去。
院门关上,周遭重归阖静,裴晏拿起狐裘,望向院中,薄雪已化,枝头凝着青白的霜花。
心安是归处,他已在樊笼中待得太久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结发为夫妻
冀州休战,将士凯旋,洛都总算解了禁令,重开东西市,四通市也久违地热闹起来,甚至比以往更热闹。夜夜笙歌到天明,就连除夕守岁,也宿满了不归家的风流鬼。
一直忙到将近亥时,赵娘子才得空安排人把暗房里存了快两个月腌臜都清出去。
这些过了季的花在后院里一字排开,冬日里臭得没那么快,但她好像还是闻见了不堪的气味,几欲作呕。
赵娘子捂着口鼻别开眼,悄无声息地嗟叹。
她向来不爱做这些兵痞子的生意,个个都跟中元夜放出来的恶鬼,几百年没见过女人一样。命贱归命贱,好歹也都是她精挑细选教出来的丫头。
可再美的解语花也有谢的时候,命好遇上贵人,折回去兴许能有个善终,又或者如她一样,搭上一艘船,做个剪花人。
但这船能走多远,她也说不好,兴许日头一转,也就是草席一裹的事。
小厮叫来两个收泔水的,指挥着将尸身都抬上板车,趁夜拖去南墙外的乱葬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