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37)
“小时候我阿娘想回娘家探望,阿爷不答应,阿娘就宿到我房里来,一家人跟着吃了好几日的老陈醋拌饭,说是遥寄乡愁。硬撑了七八天吧,夜里阿爷将我赶去了他房里,第二天,就吃上好东西了。”
裴晏睨了他一眼:“你是愈发放肆了。”
“大人勿怪。 ”卢湛憨笑着挠挠头,眸色微黯,“不过他们那次去了晋阳就再没回来,说起来阿爷那时候和大人现在一般年纪,也是好脾气,所以总被阿娘和叔父占些口头便宜。”
裴晏神色稍霁,想起元琅曾与他交代过卢湛的双亲死在豫州之乱,那之后不久,卢骞便送他去了怀朔军镇。
“此子性情直率,应当与安之合得来的。”元琅是与他这么说的。
想来差不多的意思,元琅或许也对卢湛说过。
“大人想什么,笑得这般高兴?”
云英换了身素白的宽袍,长发疏松随意地挽起,面色微红,脖颈处还凝着些水珠。
裴晏敛了笑意,刚要开口,只见她挽起袖子,从木桶一侧抽出根木棍,猛地朝那垂死挣扎的鲩鱼头上敲了两下,鱼身一板,干净利落地归了西。
卢湛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他想好了,今日他绝对不乱开腔。
也绝不先吃。
裴晏不作声,云英也不搭理他,权当没有这两个人,拎起鱼尾,坐到了角落那方最大的案几前。 从桶里捞出把缠着布条的尖刀,一刀剁下鱼头,扔回桶中。刀刃在鱼肚子上娴熟地刮着。
她动作很快,看似粗暴随意,但那些鱼鳞也没有飞溅开,安安稳稳地顺着她拇指落在案台上。
一面刮完,又翻一面。
“听闻昨日明月湖涨水近三尺,还有些担心,没想到云娘子水性这般好。”裴晏耐不住先开口。
“大人这是担心我啊?”
“自然。”
云英觑了他一眼,划开鱼肚,“大人突然嘴这么甜了,我可是要当真的。”
裴晏看着她将手伸进鱼肚里,一番搅动,将那五脏拽出来,浅笑着瞥了他一眼,五指微动,血水顺着指缝淌下来。
他移开视线:“娘子的话,比李规的更有用些。你若有事,那下回再淹水,就没人惦记着南门那些人了。”
“收买人心嘛,总是要花些心思的。”
云英将手中污物扔进桶里,拎着鱼尾浸进去洗净血水,又慢悠悠地将案几上的鱼鳞挨个捡起丢进桶:“大人不会觉得我是什么大善人吧?”
裴晏笑了笑:“我只觉得,以徐士元的家业,一成的利润说少就少,元昊倒是允你便宜行事。”
“我就说这男人的话是半句都信不得。”她斜睨裴晏,“大人嘴上说着担心,心里只想着试探。”
“我想让娘子做我的人,自然得先打探下别人出的价。”
云英手一滞,眉梢微扬:“大人可真敢说。”
侍女端来炭炉温上茶汤,又将一木盒递给云英,欠身提走了木桶。
“娘子明明心怀慈悲,乐善好施,当知元昊并非良主,江夏军镇亢兵三万,这三万人都是靠江州百姓养着的。南朝已亡故多年,江州早已不再需要镇戍兵,你又何苦要绑死在这必沉之船上呢?”
云英用刀尖在鱼肚上细细挑着脊刺,淡然道:“大人可知为何忠臣良将总是孤勇,而奸佞小人往往成群集党?”
“越清白的人,才越容易翻脸不认人,只有那一根绳上的蚂蚱,才会守望相助。”她笑着看向裴晏,“大人既来江州趟这浑水,又想干干净净不湿身,哪有这般好事?回头大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拍拍袖子就走了,加官进爵的青云之路上,铺着的可都是我们这些弃子的尸骨。”
云英将茶壶放于一旁,又从案下拿出一张精钢丝网放到炭炉上,划开鱼身,放在网上,炭火瞬间滋滋作响。
她打开脚边木盒,拿出三个瓷瓶,三个青瓷盘,悠悠接道:“南朝虽已覆亡,可这天下远谈不上安定。北有柔然虎视眈眈,南有倭人不时骚扰,北边宗室与你们北方士族争,南边的北朝人又与南朝人斗。先帝当年也为这打下来的江山挑了个德仁兼备的太子,一个年头都没熬过就追着他去了。当今天子也是靠着赫赫战功,才稳坐帝位。 ”
“元将军乃广平王义兄,广平王也算骁勇善战。太子仁义却羸弱,朝中人人不说,可人人心里都掂量着,这一百多年,东宫换了那么多人,大人怎知,你这艘船不会比我这艘先沉呢?”
炭火滋滋,香气溢出。
他说得直接,她回得直接。
倒也没说错。
宗室的确对东宫颇有微词,大抵也都是嫌元琅手段怀柔,无虎狼之志,对宗室亦无偏袒。
先帝临终前有两件事未得圆满,一是覆灭南朝,二是施行均田。当今天子虽灭了南朝,却也落下一身沉疴,无心也无力完成这第二件事。
元琅仁济天下,愿承先帝遗志,但这触了宗室和士族高门的利益,前路坎坷亦茫茫。
裴晏暗自苦笑,收了心思,“那娘子何不先试试……脚踏两条船? ”
“大人还挺大度。”
她眉眼含笑,话锋一转,“可大人两袖清风,又循规蹈矩的,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 ”
“那也未必,得看娘子想要什么?”
“不是告诉过你了?我啊,就喜欢看着像大人这样的膏粱贵胄,明明心里嫌得要死,又不得不坐在这儿委曲求人。”刀尖探入鱼身,翻了个面,又是阵阵鱼脂焦香,“大人今日这模样,就特别好看~”
卢湛拧着眉,一脸痛苦地伸手掏耳朵。这感觉,太熟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