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6)
“裴少卿客气了。”
赵夫人已然一改昨日在州府衙门时的凄然神色,虽仍着斩衰服,但净白的面容已是容光焕发。赵焕之年近四十,如今这位赵夫人是他前两年刚续弦的小妻,花信年华丧了夫,不当如此。
裴晏与卢湛交换了个眼神,按下未表。
“我想去赵司马书房看看,请夫人带个路。”裴晏说道。
赵夫人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微微颔首,领着裴晏去了书房。屋内收拾得整齐,案前书册亦摆放规整。
“赵司马出事后,州府可派人来查过?”
赵夫人伫门口:“来过,也就看了看。”
架上书册不多,大多都是画。裴晏随手抽出几幅画卷,回身间余光瞥见赵夫人双手紧捏绣帕,脸色青红相交。
“赵司马看来颇为钟情仕女图。”裴晏淡淡地说着,“夫人若还有事便先去忙吧,我自己再看看。”
“那裴少卿请自便。”赵夫人如释重负地疾步离去。
卢湛上前来笑着揶揄道:“我看这位赵夫人恐怕丧期一满,就迫不及待要嫁作他人妇了。赵司马搞不好是死在奸夫手里。”
裴晏攒眉不语,只将手中画轴递给卢湛,卢湛茫然不解地展开,只看了一眼,立马收回来,木轴重重地敲到一块儿。
“这是哪门子的仕女图!”卢湛脸色涨得通红,裴晏这才笑出声来,转身又抽出几卷画逐个验看。
卢湛忍不住好奇探身窥视,但见那画上的交合场面比之刚才那副更加不堪入目,又通红着脸别过身去。
“现在你知道赵夫人方才为何有些不愿我们进来了?”
卢湛啐了声,愤愤然骂道:“亏他还是什么读书人,书房里书没几本,满架子的春宫图!”
“赵焕之乃寒门出身,他这江州司马也是太子费了不少心思才安排上。南朝形势再变,仕途都是走到头了。他年近四十,酒色财气,总归是要占一头的。”裴晏不紧不慢地将看过的画卷分列摆在案台上。
“大人,你不会是要把这些都拿回去吧?”
裴晏抿嘴白了他一眼:“我方才让你看,你就光盯着那春宫看了是么?”
“那……那不然呢?”卢湛支吾道。
“这都是赵焕之自己画的。”裴晏食指对着画上的题字敲了敲,“而且画功精湛,比之那秀骨清像的陆公亦不遑多让,人物神色灵动……”
他说着,指尖一推,木轴向前滚动,画卷完整地摊开在案前。他指着画上那两棵枝繁叶茂的金桂。
“景,也栩栩如生,宛如亲临。”
卢湛凑上前去,总算看出个究竟来,裴晏在案前摊开的几幅画,画的竟是同一个地方。
“你再看题字上的落款,一开始的这些,景和人都各不相同,看布置应是城中女闾馆,或是酒肆。从这一幅起,便都在同一个院内了。”
裴晏边说边将同一景的画卷在地上一字排开,不堪入目的画面毫无遮掩地往卢湛脑子里钻,他拧着眉,总算看出些端倪。
“大人,这几幅同一院落的画,似乎……一直都是同一个女子。”
“嗯。”
裴晏冷眼看着面前的几幅春宫,脸色略显阴沉。那画卷上的女子只有一人,但男子却不止一人,尤其是最近的几幅里,甚至出现了一些像是刑审才会用到的器具。
画上的一草一木都与题字上的时节相匹配,赵焕之这些画,要么是写生之作,要么便是他从这院中回来后凭记忆绘下的。无论是哪种,都说明这个地方,是他常去的。
高门大户虽皆蓄有家妓,但如这画中一般之事,实在有辱斯文,只在北朝旧族聚居之地偶有发生。先帝南下后,一心变风易俗,更是修正律法,严令禁止此等行径。
能受邀去到这院中的,定是知根知底的相熟之人,且绝非寻常人家。
赵焕之信中所说的那个盐商,或许就是这画中的某一人。
裴晏卷起其中一副递给卢湛,把其余的收回架上。
“先找到这个地方。”
卢湛犹豫道:“此事……是否得绕过杜县令?”
今日裴晏是有意支开杜正这个跟屁虫,他倒是不傻。
裴晏点点头:“去问更夫,那两棵金桂养得很好,开花的时节定然浓香四溢,只要路过,应该会有些印象。”
“明白了。”
裴晏拿了一卷春宫图,本想若是更夫不记得,再到市集去找牙人比对着问问。谁知那更夫一下就说出那是小东门旁的一户民居。
“你怎得如此肯定?”卢湛问道。
更夫咧嘴一笑:“那条街不让打更。”
“既不让打更,你又如何知道?”
更夫拇指扣在食指边上摩挲了下,讳莫如深地笑而不语。裴晏从怀里摸出几株钱扔过去,更夫忙不迭地双手接住,这才答道:“那条街的街尾,也就是养金桂的那一户,自两年前换了个东家后,特意付了钱,让我晚上别往那边去。”
“那人是谁?”
更夫笑道:“这我哪知道,但……听口音,应是扬州来的。”
打发完更夫,两人径直去了小东门那户院子。院门紧缩,看上去像是许久无人居住了。卢湛绕着墙根走到偏僻些的一隅,纵身一跃,攀上了那一人高的垣墙。
“大人!是这儿!我看见那画上的……”卢湛一激动,险些脱口而出,咬咬唇咽回去半截。
“你先下来。”裴晏看了看四周,这院子恰好在一条小路旁,左边有个坍塌的坑,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些距离,再往前便是儒学馆和明经讲堂,入夜或是休沐时的确是鲜有人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