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64)
寅时下了阵雨,裴晏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鼻尖总绕着那股清香。
是她房内点的香,他先前闻过一次,昨夜又贴着他抱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留在这房里的,还是留在他身上的。
他的确是无妻无妾。
双亲离世,他的婚事按礼当由叔父裴玄做主。他恨不得将裴玄生啖活剥,岂会由这逼死他阿娘的仇人摆布。
更何况,那些排着队的高门贵女要嫁的,只是裴氏郎,不是他裴晏。
可阿父身陷囹圄时,这一个个族亲都避之不及,将他们孤儿寡母扔在河东老家。阿娘写信求娘家相助,崔司徒一句你已是裴家妇,便再无音讯。
簪缨世家又如何,不过就是早降了几十年的软脚虾。
他与贩夫走卒同在一条街长大,整日听着隔壁酒肆那些陪酒娘子娇笑逢迎,对月哀叹。
他与她没什么不同,又有什么好嫌她的。
可她这样的人,他不过就是她寻的乐子,是个不用付钱的嫖客,半点真心都不会留给他。
那陆三就不一样,她嘴上骂着,脸也冷着,但就是有心的。
又翻了个身,夜雨随着风卷进来,一滴滴地,浸湿案前那墨迹都未干透的一叠经。
暖阳透过窗棂映在身上,卢湛满肚子牢骚地在大堂候着。
白天不迎客,但凤楼里侍女们忙东忙西地布置打扫,谁都不闲,谁也不搭理他。唯有那奸滑的门房小厮几次路过,给他添了些茶水。
卫队的人只留了四五个轮班值守,其余的都出去各地勘探地形,摸李规的底了。
他本也想跟秦攸去,可裴晏不让,还隔三差五地挑些由头让他来这儿找那女人,一个个理由蹩脚得连他都嫌蠢。
蠢就算了,他也不知这两人又在闹什么。
他回回来,都要在这儿被晾半天,最后面也见不着,人家都只差人一两句话打发了。
虽说是问什么答什么,要什么给什么,可裴晏压根就不要那些东西,回去也只问,见着人了吗?她说什么?
今日更是过分,他巳时就来了,眼下都快申正,足足三个多时辰,一直推说在忙,午时那些侍女们围在一起吃饭也不见她下来。
她自己不吃饭,好歹给他些吃的啊!
一想到这儿,卢湛愤愤灌下半壶茶,忍无可忍地提刀冲上三楼去。
门房小厮连忙追上来,阻挡无果,卢湛一脚踹开房门,里头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地回头看着他。
云英示意小厮退下,回过身去,手上竹条敲了敲桌:“认真写,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面前那一大一小两个娘子立马低下头,颤颤巍巍地继续习字。
她这么一说,卢湛定睛一看。
这两人他的确是见过的,一个是她在沌阳钓顾珩的那个雁儿,一个则是十字街的桃儿,换了干净衣裳,梳着整齐的高髻,他险些没认出来。
她说忙,原来是在教她们习字。
卢湛瞬间熄了火,含糊道:“大人说,你给赵司马那笔钱,他应是回复了你一份账的,你可有留存?”
云英心里烦得很,没好气道:“没有。”
卢湛也烦得很,回呛道:“大人说你肯定有。”
竹条在桌上用力一甩,应声裂开,屋里其余三个人都不禁抖了抖。
“没有就是没有!他觉得有,那就让他自己来搜!”
卢湛抿嘴咽了咽,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叔父借酒消愁时常叨叨地那句——
“女人啊,别看她平时温言细语的,真生了气,翻起脸来都是母老虎,可怕,甚是可怕。”
第二十九章 欲难平•上
卢湛回来一番绘声绘色地交代,裴晏听到那竹条都抽裂开时,不免蹙眉,叹了声:“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卢湛伫在原地犹豫,有很多话想问,但又不敢问。
来江州这么久,也打过不少交道了,他不是没见过那女人发脾气,就连她一棍子捅上顾珩那禽兽时,好像都没这么大火。
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啊……
“还有事?”
“没……”
他想提醒裴晏别去触霉头,但又想了想,叔父每每借酒消愁时也说再不去受那劳什子气了,酒醒后不还是硬着头皮去?
他还是赶紧去后厨看看还有没有吃的比较重要。
人一走,裴晏放下笔,捏了捏眉心。
等秦攸他们回来,他便该去会会那李二公子了。但跋山涉水的,想来应还要再等些时候。
这几日,他着实是太闲了,经抄了一摞摞,从端正小楷逐渐行草,越抄越烦。
麻纸滴了墨,他想着再换一张,回身一看,已是最后一张。
案前那写到一半的经文,停在恰好的位置。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他心不澄,欲难遣,写再多也无用。
余霞成绮,碧水含光,映得画舫内也丹红一片。
今日酒客尤其多,刘旭到郢州城的事传遍了江州,陆三散出去的消息也渐渐有了些风声。那些士族官绅是排着队的来试探虚实,生怕军镇换了镇将,过去的买卖都得作废。
云英起先还应付了几个,心里烦着,尤其见着这些锦衣华服的家伙就更烦,索性告病,把人通通挡在外面。
静儿端着食盘进来,温声劝道:“娘子吃些东西吧。”
云英倚在榻上,懒懒地应了声。但见静儿站着没动,问道:“什么事?”
静儿抿嘴怯怯道:“裴大人来了。”
“让他滚。”云英脱口而出,想想又叫住静儿,“他来要账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