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80)
今日一早,各城门但凡出城的,男子需脱上衣验看,女郎也得带到一旁让张嘴说话。除了黄口小儿不查,连杜县令家那坐在马车里要出城上香的八旬祖母都没放过。
“也不知是又出了什么事。”
“兴许与前些日子失踪的那几位公子有关。”
“这么久了,怕是凶多吉少。”
黄瘦汉子眯着一双鹰眼,笑道:“我听说遭殃的都是官家人,这好汉可千万别被逮着了。”
话音一落,左右哄堂笑开,身后过了阵风,原本独坐一案带斗笠的男子没了踪影,案前半碗羊汤还泛着热气。
宋平在保安门侧一处巷口左右张望了会,确认没人跟着,敲开一户门,扔了吊钱过去,开门的老妪掂了掂,退半步让他进去。
约莫两个多时辰,一体态丰腴的娘子扭着腰出来,酥胸半露,妖娆可人,踏着晚阳朝城门走去。
临近闭门,排队等着查验的人还有不少,城门守将想早些关门散值,便来请示卢湛。
卢湛虽也有些疲,但扫一眼后边那些满脸菜色的农户,一看也是等了几个时辰,于心不忍,下令让男女分开,三四人凑一起,快些验看了都放出去。
说是验身,其实只看右上臂,但样子得做足。
卢湛挨个左右臂捏了一下,打着呵欠摆手放行。
他也不知裴晏要找谁,明明陆三一大清早就出了城,午时他去平湖门换班,路过明月湖,那女人还和他打了招呼。
一扭脸,雪白的胸脯顶上来,惊得他往后一退,定下神来骂了句:“你干什么!”
“奴家冲撞大人了,大人莫怪。”
那娘子抿嘴娇笑,口齿含混,总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对。
卢湛不由得仔细打量,这娘子虽看着膀大腰圆,但颧高眉深,似有胡人血统,也不算难看,只是轻薄衣衫松垮着,显然就不是正经人。
见他狐疑,她又贴近些,胸前两团白肉如嫩滑的豆腐,直往他身上荡。
“走走走,赶紧走。”
卢湛面颊一烫,拧眉驱开她,朝着后面的人走去。
那娘子低眉应了声,在一旁守将色眯眯的目送下,婀娜地踏着斜晖过城门。一转身,眸光如鹰,唇角勾起,步子亦快了些。
行至小路旁,钻进树丛里,一阵分筋错骨的声响,再出来已是七尺郎君。
宋平将右臂上扎紧的布条扯下来,弯腰裹起树丛里那包物什,拿出火折子点了火。
他半月前进的城,蛰伏打听得差不多,才寻机会找上门。道上都传这京城来的裴大人铁面无私,连刺史都不敢惹的凤楼东家也敢抓。
他不禁嗤笑,这天底下的男人,床榻上滚一遭,都是软的。
青烟袅袅,焦糊难闻的臭味溢出来,看着烧得差不多了,他抬脚碾熄火苗子,又松了松筋骨,朝着郢州城去。
“陆三这臭小子,怎么还在当王八。”
屏风上展着块五尺见方的绢布,裴晏半蹲着写下最后一个名字,这才直起腰摁了摁。
他按崔潜给的名单,将这些与赵焕之过从甚密的士绅族中三代姻亲关系绘成了图谱。
赵焕之寒门出身,能结交的自然也非高门大户,若是以崔潜或顾渊为轴,这绢布怕是还得大上一倍都不够。
李规问他要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也不能闲着。先前徐士元暗示他,温广林那能卖去北边海货是私盐。按顾珩交代的时间推算,一年多以前,正巧是温赵二人因那媚药相识后不久。
也不知他要找的人,在不在这绢布之上。
但这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交织如罗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多看一眼都头疼。
裴晏叹了声坐回案前,目光落到夜里捡回来的那半截手臂上。
这东西做得实在精妙,触感比那殓房里躺着的尸身更像人些。与这相比,他先前见云英易容所使的面膏,实乃小巫见大巫。
眼看天色渐晚,秦攸来报说几处城门都严查了,没找着。他特意嘱咐过,不许透露所查何人,画像也只有秦攸手里有。
“是否要让杜县令差人在城内也搜一遍?”
裴晏摇头道:“动静太大,找不着就算了吧。”
他也不是一定要抓着人,只不过越不让问,越是心痒难挠罢了。
秦攸犹豫片刻,补充道:“陆三一大早出城朝郢州城方向去了,我没让查他。”
裴晏看了他一眼,了然笑道,“知道了。”
想了想,又叫住他,问道:“听卢湛说你最近每晚都值夜?”
秦攸心下一紧,忙解释道:“恕属下直言,就算李刺史信守承诺,但裴少卿既已查到李公子身上,难保李公子李夫人,还有顾县令不会铤而走险。太子特意嘱咐让属下必须保证裴少卿安全,属下不敢掉以轻心。”
“你不必紧张,我不是要怪你。你过来。”
秦攸忐忑上前,裴晏提起他的手,搭脉探了探,回身从李夫人给的那叠剡纸里抽出一张,提笔写了个方子递过去。
“你脸色差成这样,怕是熬不到李规兑现承诺的那天。你既值夜,那白天就去歇着,实在有什么就交给卢湛,省得他整天好吃好睡,活像是致仕归乡来享清福的。”
秦攸接过方子,躬身道谢退了出去。
书斋外翠竹菁菁,细沙铺就的小径踩上去窸窸作响,和风穿林,搅得心底五味杂陈,待手中剡纸墨色干透,他才仔细折好收入怀中。
人生顺遂,心无怨怼,便待人以诚。
卢湛是这样,裴晏也是这样。他也想这样,可他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