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聘(12)
嘴唇动了动,又颤抖着,声不成声,调不成调,嘶哑得难受:“阿樱……”
沈樱望着他,仿佛隔了万水千山,又仿佛隔着千年万载。
她手臂撑着地,挣扎着起身,挺直脊背跪下去,叩首,一字一顿,“臣女沈氏,叩见陛下,愿吾皇……安康。”
绾发的簪子在挣扎中掉落于地,乌黑长发散落于肩背,衣衫凌乱狼狈。
夕阳下,她叩首,身体笔直,苍白却倔强。
宋妄的心像被用刀划了一下,血流汩汩,又被用力撕扯。
他捂住心口:“阿樱……”
几乎是扑过去,宋妄将沈樱扶起,用力揉进怀中,口中不住喃喃:“阿樱,你……”
沈樱的眼泪,顿时便从眼睛里落下,浸湿他肩上的衣料。感受着肩上的湿热,宋妄身体微微僵硬,心里疼的如千万根针同时扎入。
他说不出话来,一双漆黑的眸子淬了冰雪,直勾勾望向沈既宣。
那模样,半点不像恩断义绝,夫妇情断。
沈既宣以首伏地,思及自己想要将沈樱嫁入萧氏的作为,顿时冷汗涔涔。
宋妄咬着牙,用了极大的力气压住怒火,问:“沈既宣,你敢打她?”
沈既宣大脑飞速地转,却始终不知如何辩解,只得伏在地上,讷讷不言。
宋妄怒极:“你们竟如此对待她,沈既宣,朕要你的命。”
沈既宣愕然变色。
沈樱却突然推开宋妄,踉跄两步,勉力站直身体,站在两步开外望向他。
宋妄看看自己空空荡荡的怀抱,下意识道:“阿樱……”
沈樱与他对视,嗓音嘶哑,却坚定认真:“陛下,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父母教训子女,乃天理伦常,不该被苛责。”
宋妄怒道:“胡说八道!你的命何曾属于他!今日他敢打你,我必会要了他的命,谁说都无用!”
沈樱低头,理了理自己的裙摆,端端正正跪于地,苍白的脸上犹带泪痕。
她抬起眼睛,自下向上看着宋妄:“陛下乃天下之主,想要家父的性命,不过一句话的事情,无人胆敢置喙。”
宋妄随之安抚道:“所以,你不必怕,无人敢说你不好。”
沈樱置若罔闻,继续端端正正道:“但臣女今日,却要求陛下饶恕家父。”
宋妄手指捏的咯吱作响:“阿樱!”
沈樱与他对视,没再称呼他为“陛下”,而是凄然一笑,道:“宋妄,你当真不懂我的意思吗?”
迎着宋妄茫然的眼神。
沈樱一句一句,击溃他所有的傲慢:“没了父亲,你让我去何处?教坊吗?”
第8章 婚姻三载为期,誓不相负
宋妄微怔,满眼不解。
沈樱眉目坚定,便将一切遮羞布扯开:“你当真觉得,我今日之狼狈不堪,是因父亲之过吗?”
宋妄脚下登时无法动弹,宛如被千万条藤蔓绑住,逼得他一动不敢动,全身的血液都随之僵硬到无法流动。
他当真如此觉得吗?
当然不会。他比谁都清楚,沈樱落得今日境况,皆是因他之过,他才是那个罪魁祸首。
沈樱看着他,双手用力抓着臂间的披帛,字字泣血:“宋妄,我只是个被休弃归家女子,父母怜悯,方接纳我在家中生活。不论好歹,总归给我片瓦遮身、衣食果腹,不至使我沦落街头,无家可归?”
宋妄只觉这话刺的耳根到心口都生疼。
沈樱兀自望着他,眉眼带着彻骨的难过:“如若我今日没了父母,你让我去何处?”
“自古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一个女人,无夫无父,该当如何?”
宋妄立于原地,凄清的夕阳打在肩上,寂寥恍惚。
沈樱从来都是辩才的高手,引经据典,信手拈来。
“宋妄,去岁秋天,你我一同听的那出《玉簪花》,林玉簪的结局如何,你可还记得?”
宋妄张了张嘴,半晌才艰涩道:“记得。”
《玉簪花》是一出戏文,女主角林玉簪被夫家休弃,被娘家不容,无奈栖身破庙,偏又遇上拐子张三,被骗去花楼,从此沦落风尘。
这时节里,一个女人,无父无夫,结局大抵如是。
或者说,人间诸事,比戏文更残忍。
宋妄偏过头去,眼底已泛了红,双手紧握成拳,脖颈中已爆出了青筋。
却死死咬紧了牙关。
他说不出饶恕沈既宣的话。
更说不出责罚旁人的话。
他怨憎世人。
却也知晓,是他的贪心不足,使得沈樱沦落至此。
沈樱始终跪在地上,许久侧过头,看向沈既宣:“父亲,我想与陛下,单独谈一谈。”
沈既宣求之不得,连忙带着人离开。
偌大厅堂内,只余二人。
夕阳已渐渐落下山,厅堂内墨色渐浓。
沈樱撑着地,缓缓起身,行至宋妄身侧,抬手去抚摸他俊美的脸庞,眼底痴痴情深。
宋妄没动,双眼发红。
沈樱的手触到他眼角,又缓缓缩回去,垂首时嗓音喑哑:“宋妄,你回宫去吧,从今以往,莫要念我。”
宋妄抓住她的手臂,过了半晌,忽而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声音里带着找到救命稻草的兴奋。
“阿樱,你可以往玉芍园去,只要我活着一日,便没人敢夺走你的东西。”
沈樱看着他,眼底浮现一丝失落,神色凄怆:“非皇家人,岂敢入主玉芍园。何况,我最重要的东西,早已被人夺走了。”
宋妄心如刀割,不由道:“聘崔氏女为后,是不得已而为之。如今世族势力庞大,历代皇族无一不被掣肘,你应当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