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银(40)
沈念璋死后,后来阿银经历过很多人,很多事。
也许有一天,当时间足够长久,这些人和事终将在她的记忆里模糊。
可是她知道,她永远也不会忘记承平十四年秋末的那个雨夜。
小胖子追随她走了一里又一里路,山一程,水一程,一程又一程。
他一直说,「我送送你。
「送送你。
「送送你啊,阿银。
「……」
她一直不知道该如何道别。
后来他们再次相逢,一起走过了无数春秋。
到很久以后阿银才幡然醒悟,也许那不是相逢。
在她人生的道路上,在她披荆斩棘的道路上,他一直在护送她前行。
送君千万里,终须一别离。
可是很多年了,她仍学不会告别。
番外——听银
人人都说愿陛下长命百岁啊。
可惜他们的陛下,只活了一半,就寿终正寝。
她这一生太过操劳。
三十多岁时,阿银就发现自己头上生了白发,她泰然地放任它生长,没有像别人那样揪掉。
然后照常去看望自己的娘亲。
是的,娘亲还活着。
阿银一直在暗地里找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硬是找到了流落在外的娘亲,怕被人拿住软肋牵连母亲,一直将她藏得很好。
到坐稳江山时,才把母亲封为了夫人,接到了帝都。
李二牛惊喜万分。
两个人迟来地结为了夫妻。
但楚夫人在繁华的帝都刚住两年,和李二牛一起闹着要回乡下种地了,原本只有李二牛一个人在闹的。
楚夫人感叹,「娘亲年少时觉得嫁给互相喜欢的竹马,能有一间瓦房睡,能每个月吃得饱,就是最幸福的事情了。」
后来世事变迁,兜兜转转,她还是嫁给了年少时喜欢的小伙,住进了宽敞舒适的宫殿,顿顿都是各色珍馐不重样,却没有想象中那样兴高采烈,但也不是悲伤。
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感情。
是百感交集。
历经多年风雨回首又是一年秋的百感交集。
两个人在帝都待不惯,阿银也就不再勉强,派人护送他们回乡去了。
临别时独自一人登上城楼看着他们的车马消失在天边的尽头。
过两年,宫人来报天牢里那个人快不行了。
阿银提着灯走进昏暗的牢房深处,看着就剩最后一口气的张文景。
他双腿双手尽失,阿银让御医吊着他一口气,但不治好他,就像他以前买通村医对待李二牛的那样,还拔了他的舌头,就像他为封口将张家村整个屠戮,杀了张娇娇所有家人一样。
娘亲刚被接到都城时,阿银带她去看了张文景。
他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带着仇恨的目光盯着阿银,朝她爬过去,形如恶鬼,太过吓人。
楚夫人下意识感觉他要伤害自己女儿,咬牙拿凳子砸他,差点就把人砸死了。
阿银全程立在原地看着,忽然染了笑意。
母亲旧时总是不敢反抗,现在为了保护她,坚强起来,倒是终于敢反抗这男人了。
张文景的生命力实在顽强,被砸得快死了,又活了过来,又坚持了几年,不过他已经坚持不住了。
阿银守着亲眼看他断气。
然后把亲爹的尸首喂了狗,看着这个一辈子自私自利,卑劣恶毒,追名逐利的男人,最终籍籍无名地落幕。
与他一同落幕的,还有那个卖妻鬻女,饥民相食的时代。
又过两年,莺娘主持编纂完《雍舆览图》,来辞官道别,她想出海,去更远的地方探索。
阿银打量着莺娘,还记得她最初的模样,相貌柔美,哀愁低落,每天为自己容颜老去而焦虑。
如今,她脸上生了皱纹,被晒得黝黑,样貌也沧桑了许多。
但她的眼神,变得坚毅,明亮。
从前她以色示人,最怕的就是人老珠黄,现在她有了自己一番事业,她只担心活得不够久,见证不了没见过的大好山河。
她的眼里有了光,那是一种,由内而外的力量。
阿银说,「去吧。」
去所有你想去的地方,天地阔大,自由自在。
她目送莺娘随着海船远去。
又过几年,沈家长兄故去。
阿银参加了他的葬礼,沈老爷和沈夫人早就去世,沈念璋也不在,其实沈家其他人,她都不太熟悉。
她给予荫蔽保沈家几代荣华。
但沈家,换了一处新的陌生的宅邸,住了一批新的陌生的人,此生她应当是不会再去。
张娇娇旧伤发作,从边疆回了帝都休养,倒是常常与阿银做伴。
休养了几年,她重新龙精虎猛要去驻守边关了。
于是阿银又送别了她,看着她远去。
接着低头咳出了一口血。
阿银若无其事地继续上朝批折子处理各种大小事务,终日不曾停歇。
这年她已经四十多,白发丛生。
御医劝她不能太过辛苦。
阿银没听劝。
她心里有数。
之前打仗时她受过许多伤,身上的疤痕一道又一道,她注定就没办法长命百岁。
不如趁着还有时间,给雍朝打下一个稳固的根基。
又过几年,阿银意外听见霜云说梦话,「薛祁宁,别黏着我了,这一辈子,我都要好好侍奉殿下……」
愣了许久。
原来当初小将军红着脸说的那个心上人,是霜云啊。但她从没表现出来悲伤,毕生都在尽心尽力服侍阿银,可能等到她老死时,她会跟阿银说,「陛下,奴去找他了……」
于是阿银对她说,当年战场上逃命,丢了样东西,让霜云过去找,霜云满头雾水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