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新寡(24)+番外
秦叶蓁又好气又好笑,继续给他净面,“哼,”她喉咙瘙痒,略有不适,“你个小孩儿,还知道脸面了。你……”
“我,我是谁,我可是,可是小王爷,天底下独一无二呢。”
那可怜模样,惹得秦叶蓁心跳骤然停歇。她的儿子,不论是爱面子,哭闹,亦或是撒娇耍赖,都好。
随意捻块芙蓉糕在手,突然听方嬷嬷说道:“公主,夜间多食不利克化。”
不期有人讲话,秦叶蓁一个激灵将手中的芙蓉糕扔出去,一抬头见是方嬷嬷,卸下心防。
“嬷嬷怎么来了?秋日天黑得早,嬷嬷该早些睡去才是。”
方嬷嬷立在秦叶蓁身旁,将矮几上的点心一点点收起来,手上不停嘴上也不听,
“夜深了公主还未睡下,我这老婆子担心,来看看。老婆子我多吃几年饭,仗着离阎王爷近,说句不中听的话,公主若是心中不舒坦,不想和那帮子小丫鬟们说话,跟我老婆子说说也行。当我是块瓦,是块转头,总之不当人就是。”
秦叶蓁嘴硬,如何肯承认自己睡不着,调皮地从嬷嬷手中夺过一块香酥饼,朝嬷嬷一笑。
“嬷嬷当真是年纪大了,净说些糊涂话,什么离阎王爷近不近,您老长命百岁,还要看明明娶妻生子呢。想见阎王爷啊,早着呢。”
方嬷嬷回头看她,那眼神像是看自家姑娘,心痛从略带浑浊的眼眸透出,一时之间,眸色光亮,浸满水质。虽然才陪伴公主几年,可早年皇城的风风雨雨,方嬷嬷一样没少见。她知道公主心中的痛苦,知道她从前的惦念,更知道她为何马不停蹄令小王爷去殿前司拜谢。
为的,不过是和崔敬再也不见。
她们二人的孽缘,何去何从,她一个老嬷嬷,说不上话。然则,公主半夜不寐,言行举止略有不同寻常,方嬷嬷瞧得难过。
“公主,哪里的胡话,老婆子我可是不想见阎王,哪能是好事。”方嬷嬷顺着往下说,努力掩盖自己的来意。
多年主仆,这点子默契自然是有的,方嬷嬷不挑明,秦叶蓁也就装糊涂,顺方嬷嬷的话说起阎王小鬼儿,再说坊间趣事,天下奇谈。
方嬷嬷小门小户出生,知道不少寻常百姓之间流传的故事,秦叶蓁在含光殿随大学士念书,了解些许前朝旧闻,如此这般,主仆二人,你一言我一语,直说到三更时分。
恰巧,方嬷嬷话赶话说起坊间小娘子择婿。
不知哪朝哪代,石塘县有个小富之家 ,家中两子两女,儿子说亲,简简单单,到了最小的姑娘,倒是犯难起来。小娘子自小养在闺中,不曾见过各色男子。某日家中来个翻墙而入的后生,生得面容平常,细长身材,总归是无甚亮眼之处。
可偏生这小娘子一见钟情,闹着非这后生不嫁。惹得父母不父母,兄弟不兄弟。
故事说到最后,方嬷嬷叹息,“哎,也是小娘子可怜,打小身娇肉贵地养着,哪里见过郎君公子,猛然见到个除了自家父兄之外的男子,竟觉得稀罕。哎,真真是可怜。她年岁小,哪里知道天底下的男子,多了去了,面容俊美之人不少,风流才干之人不少,痴心不悔之人也是不好。哎,坏了坏了,可巧坏在年岁小。那后生,一个翻墙的小人,哪里值当。”
说到最后,方嬷嬷跌足叹息。
秦叶蓁半靠在小杌子上,懒懒散散,无甚精神,得见方嬷嬷这般生气悔恨,当然知道她所叹息者,不仅仅是石塘县小娘子。秦叶蓁一时无言,用手扣扣小杌子,
“嬷嬷这话在理,小娘子就是见得少,不知红尘俗世,不知郎君千万。”说着说着,一颗心不由地沉下去,沉入无边回忆当中。她不再说话,而是看向窗外。
窗牖之外的弦月,金边勾勒,斜月清辉。
情窦初开的姑娘存在心中小十年的郎君,可不是说几句当年自己愚蠢就过得去的。
方嬷嬷见她明白几分,不过多停留,随意寻个由头,说自己高兴地忘了时辰,该回去睡了。
秦叶蓁明白,并未回头,依旧望向窗外。片刻之后,金边后显出几丝墨色云彩,一点点将弦月吃掉,黑中带金,恍若黄沙遍布,遮天蔽日。
月华清辉越发稀松,秦叶蓁觉出几分寒凉。
她裹紧衣衫,赤脚下地走在青砖上。经年积累下的裂纹,丝丝印在脚底。寒意顺缝隙从脚底而起。一步一顿之间,浸润皮肉。
她走到窗户跟下,将窗棂半关上。留下半面透风,撩动发丝,警醒自己。
适才方嬷嬷说,一见钟情,那是姑娘所见的郎君太少,她想,从前她看上崔敬,希望这厮能带她逃离紫云阁,亦是见的郎君太少,以至于将全部的希望都寄托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去处。最终,落得什么也不是。
那时候崔敬走远,她恨他,恨他分明和七娘子要好,对自己无意,却又应承下来,给她希望。
希望之后的失望,和死亡,并无二致。
她恨过,她怨过,到头来,年生日久,成亲生子,漫漫长夜,凄风苦雨,一切都消弭干净,留下的,不过是秦叶蓁对自己的怨恨。
屋外的凉风穿透皮肉。秋末寒霜,浸染躯壳。
怨恨,当年的愚蠢,以及今日的优柔寡断。
她所痛恨者,全是她自己,已然与他无关。
诚如方嬷嬷所言,她让小王爷马不停蹄去道谢,是因不想见他,是因她不想面对如此愚蠢的自己。人皆有逃避之心,她秦叶蓁亦不能免俗。
世人常说,过了这个坎儿就好,她想,这个坎儿她还没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