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见月(138)+番外
门房看到少爷哭着跑回来,心中一紧:这小东西是何时溜出去的?
又瞥见那张泪痕与疤痕交错的脸,心中大概也猜到发生了何事。
他摸了摸自己右颊那早已愈合的鞭伤,无奈地叹了口气。
桑瑱用尽生平最大力气,跑回了自己房间,恰巧遇到了刚刚问完话,准备回房的段莲飞。
瞧见儿子这副模样,段莲飞大惊,误以为两小只又闹了矛盾,急忙快步进屋。
桑瑱将脑袋埋进青绿色的锦被,大声抽噎。
段莲飞关上门,望着那露在外面、耸动起伏的肩头,柔声问:“瑱儿,发生了何事?
“阿娘,我没事……呜呜呜……”桑瑱泣不成声。
段莲飞坐在床头,静静聆听着那从锦被深处传来的呜咽声,眼眶逐渐泛红。
良久,桑瑱的情绪终于平复了些。他掀开被子,探出脑袋,那双往日如潭水般干净清冽的双眸,此刻又红又肿。
他默默靠上母亲肩头,问:“阿娘,我现在……真的很丑吗?”
段连飞看着那些如蜈蚣般狰狞恐怖的疤痕,怒从心起:“桑桑敢这样说你?”
“不是桑桑。”桑瑱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还挂着细碎的泪珠,“是赵意与子轩。”
段莲飞心头一震:“你见到他们了?”
“嗯。”桑瑱含糊地解释:“我方才去街上了。”
段莲飞扯了扯嘴角,心中涌起一股难以抑制的悲伤。
桑瑱破相这件事,不日后怕是会传遍整个扬城。
他年纪小不懂其中含义,她活了这么多年怎会不知?
这孩子以后的人生,怕是会遭受数不尽的异样目光了。
搂过儿子肩头,段莲飞默默流泪。
“我家瑱儿才不丑呢,别人是嫉妒你有好爹娘才故意这样说。你莫要急,你爹同我保证过,一定会想办法治好这些疤痕。”
泪水顺着脸颊滚落,年轻的母亲泪眼婆娑地望向屋外。
桑清泉说过这些话吗?
说过。
但原话却是:“伤口深可见骨,去疤希望渺茫。夫人,以我的医术,怕也无能为力。”
桑瑱安静地享受着与母亲难得的独处时间,认真点头:“我相信阿爹。”
他眼中那抹信任,深深刺痛了段莲飞的心。
美妇人再也绷不住,眼泪如决堤的洪水倾泻而出。
她拿起床边的帷帽,强忍着失态,轻声叮嘱:“瑱儿以后还是把维帽戴上,你祖母正病着,万一被她撞见,那便麻烦了。”
段莲飞的本意是不希望旁人看到桑瑱这幅模样,以免那些异样的眼光伤害到他。
小桑瑱却敏感地理解为:母亲与家人也惧怕自己的脸。
或许赵意和子轩说得没错,自己就是个丑八怪。
桑瑱默默推开段莲飞,一言不发地将维帽戴上。
这一戴,便是九年。
自此,除了时常为他医脸的桑清泉,再无人见过这位桑家长子的真容。
桑瑱十五岁时,桑清泉终于将他的脸恢复如初。
双鬓斑白的九州医圣看到儿子摘下帷幕的那一刻,老泪纵横。
这些年数百次的实验,终是成功了。
他拍了拍少年肩头,长叹一声:“你娘若泉下有知,也能宽心了。”
这九年间,桑家发生了太多事。
先是桑老夫人病危,之后孙辈的桑瑱因故毁容。半年后,桑清泉的大哥桑清梧立下赫赫战功,被封为护国大将军。
这本事一件喜事,然福兮祸之所倚,桑清梧年少时赌气离家,偷偷从军,伤了对他寄予厚望的桑老爷子的心。
得到封赏后,桑清梧马不停蹄地从俞都赶回扬城,带着圣上赏赐的无数奇珍异宝负荆请罪,想要博回父母的原谅。
奈何二老口是心非,死活不肯松口。
恰逢当时大俞边境又发生叛乱,圣上紧急下旨,让护国大将军率军铲除异己,桑清梧迫不得已,连夜奔赴战场。
然天不遂人愿,二老并未盼回早已谅解的长子——桑清梧为国牺牲,战死沙场。
桑老太太听闻噩耗,旧病复发,一命呜呼。
桑老医师年事已高,接连失去长子与老伴,很快撒手归西。
桑清泉与段莲飞处理完两位老人的后事后,放心不下桑清梧的遗孀与幼子幼女,快马加鞭赶到俞都,想将她们接回祖宅一同生活。
然而桑清梧那位夫人,也因丈夫去世备受打击,人几乎疯了。
她站在将军府大门口,拉着一双儿女与侍从,对着风尘仆仆赶来的桑清泉夫妇破口大骂。
当着屋外来来往往行人之面,极尽污言秽语,诋毁段莲飞与桑清梧有染。
桑清泉忍无可忍,不再理会名义上的长嫂以及没有血缘关系的侄子侄女,带着无辜的妻子愤然离开。
两人返回扬城后不久,一日午后,段莲飞正在屋内给两个孩子缝制秋装。
突然有丫头通报,说有她的信件。
段莲飞一看,是大俞来的信。她以为家中父母有事,赶忙拆开,入眼却是陌生的字迹。
她草草扫了一眼,差点以为自己看错了,待细细读过一遍后,后背顿时激起一层冷汗。
这是她与许令鸳的共同朋友所写,信上说许令鸳的丈夫秦觉因贪污受贿,通敌叛国,被抄家问斩,一月后行刑。
许令鸳要死了?
她难以置信!
许令鸢父母早亡,自幼由伯父伯母抚养成人,未出嫁时她们常一起刺绣、制香、对弈……忆及往事,段莲飞垂泪伤感了好一会儿,才将信件小心收好。
她看了看为桑桑缝好的夹袄,摇头轻叹:“可怜了那个粉雕玉琢的女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