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一双儿女都来了,胸口都别着白花。
这算人情客单,如果不是爷爷岁数大了,手不稳当,他会更想自己做。
当年卢椋父母去世,爷爷手写碑文,但无法掌控电动的机械,一点点凿出字也不好弯腰。
那是卢椋第一次做碑。
在那之前,她以为自己不会干这行,以前打打下手也就算了。
哪能想到人生第一次正儿八经参与全程的墓碑,是父母的。
当时的心情时隔多年卢椋还有余颤。
一开始人特别正常,或者说根本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
大学毕业正好是最热的时候。
她连要去哪个工作室都决定了,结果接到了大伯的电话。
爷爷奶奶悲痛欲绝,也差点晕过去。
学校的蝉鸣都远去,站在边上的崔蔓问那我们去吃麻辣香锅吗,问了好几遍卢椋才哦了一声。
电话早已挂断。
大伯催促卢椋快点回家奔丧。
崔蔓看她站在原地,毕业季到处都是拍照的校友。
就算是不怎么样的学校,也值得青春最后的收尾,但卢椋的句号是黑白的,里面写着巨大的奠。
她对崔蔓说:“我爸妈死了。”
后边她是怎么回去的,卢椋不太记得了。
就像电影的切片,零零散散记得的只有片段。
出机场站的地铁半天刷不出码,好不容易到了,航班又延误。
她从来不知道回家也可以像九九八十一难,只能机械地刷着家里的群消息。
无论是表妹还是堂哥都给她发消息,崔蔓说学校的事我给你打点好,还好咱们毕业论文什么的都结束了。
卢椋当年二十一岁,家里说她老大不小。
五十五岁的父母却是大家口中的太年轻了。
在死之前,只有七老八十才算寿终。
就算她从小到大看爷爷采石,看父亲凿石,修桥造路不是他们家的活,但路碑和桥上的立柱是他们的经济来源。
她最后还是用父亲常用的工具送了他最后一程。
葬礼之前她都没哭,连一个字一个字雕出名字也没哭。
反而是人死后的第三个七天,她看着自己从学校寄回来的行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样的决定,在空无一人的厂棚里沉默很久。
像是人类的哭也很少即兴,只能缓存,她加载那么久,才声嘶力竭。
不知道客户阿姨是哪个瞬间哭的。
不知道……
孙捡恩从养母去世到现在,哭了几次,还是只有昨晚才哭。
那她压抑得也够久的。
周围都是讨论身后事的声音。
今天天气晴朗,天上飘着团云,客户阿姨选好石头的材质后,拿着昨晚卢椋写的碑文手稿和纹样草稿的爷爷说:“你来得及做吗?”
所有人都看向卢椋。
卢椋在扬草也算有名,这一行像她这么点大的很少见。
不过从她这一代开始有逐渐年轻化的趋势,崔蔓虽然家里是做哀乐的,在这之前也没想过接手整个队伍。
她们逐渐参与到被定义为长辈活的生死里,工作量很大,熬夜都是很平常的事。
卢椋:“日子选好了吗?”
叔叔的遗体已经送回老家,正好是孙捡恩待的村子的隔壁。
无论是流水席还是风水先生或是仪葬队都准备好了。
客户阿姨:“选好了。”
她说的日期是三天后,卢椋点头,“来得及。”
爷爷:“你不是还有其他活吗?”
她知道卢椋也是个不要命的。
这行男人做得多,看她年轻,又是女孩,前些年卢椋没少被刁难。
但她也熬出来了,几代打石匠在她这里发扬光大,甚至有外乡人慕名而来。
卢椋:“那些没这么着急。”
“有的可以分给其他工人做。”
她冲客户阿姨笑了笑,“毕竟电话打给我了。”
“当年叔叔阿姨也帮了我很多。”
一个上午,卢椋确定了碑文和纹样,石材和工艺方式也确定了,剩下的就是具体的尺寸。
她得上山亲自去量。
等人离开,卢椋倒在自己的破沙发上舒缓好半天。
孙捡恩的消息从九点开始几乎没断过。
其间卢椋断断续续回过几条。
捡恩:[没吃民宿的早餐,蓝迁姐姐说不太正宗,开车带我去镇上吃了。]
图片好几张,里面的食物堆满了都快包浆的木桌。
捡恩:[烧饼夹油条,第一次吃,太多了吃不下。]
捡恩:[蓝迁姐姐说她能吃两笼笋丁烧麦。]
捡恩:[很好吃,我还吃了咸蛋黄的。]
捡恩:[这是肉燕。]
后面带图,卢椋全部看完都有点饿了。
她发现孙捡恩人不爱说话,在网上倒是挺健谈的。
吃完早饭后孙捡恩回了村子,她和蓝迁找的本村人去了公墓。
这次没拍照,她发了个难过的表情。
卢椋给她打了语音电话,孙捡恩接了以后转了视频。
她还在外面,背后青山墓穴,还能听到不知道哪来的犬吠。
卢椋捧着手机,框里只有她的脸。
孙捡恩拿手遮着太阳,镜头往下一扫,“卢椋,给你看我穿的鞋。”
走在前边的蓝迁听见了,怪腔怪调地学了一声。
卢椋:“合脚吗?”
“让蓝迁滚远点。”
蓝迁笑成了鸭子,嘎嘎的,甘澜澜嫌弃地给了她一脚。
孙捡恩也被她的笑声逗笑了,嗯了一声。
一张笑脸在日光下和平时哀愁的模样全然不同,卢椋迅速截图,假装若其事地问:“到饭点了,你吃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