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135)
走到出宫的驰道上,刘衡看着愈加昏暗无光的天,捂着鼻子先登车告了辞。
齐宴与郑鲁才师生两个站在一起,还是前者先开口,问:“你从安西带回来的人审了吗?”
郑鲁才道:“还没有,这几日忙着同京里的人交接手续,不过先前已经查过,这人同南境没有过什么联系,审问并不急于这一时。”
齐宴点点头,蜻蜓点水似的掠过这个话题。
他挥挥衣袖,看似不在意地说:“你在上京已经见过殿下,看来是被她的一番道理讲通了。”
郑鲁才知道他责怪,忙低下头去。
齐宴沉默了一会,叹气道:“你这样想也在意料之中,不得不说,殿下本人的确是世间罕有的聪慧,可她要做的事,我还是不能逢迎。”
郑鲁才弯着腰,从袖间抬眼看他,对这一番轻描淡写而又固执十分的话并不认同,不由得辩解道:“学生并非折服于殿下的魄力才做此想。”
齐宴略略不悦地转眼看他。
郑鲁才却并不畏惧,他道:“先生从前一直教我们圣贤之道,那么在先生心中,何为圣者?”
何为圣者?
齐宴自问,却从来没得到过解答,他天性里带着些古板,也有人骂过他榆木脑袋。
也许真的是这样,在他心中,那些一成不变的东西才是神圣的,而其余的变化,不过是虚幻的一时之景。
郑鲁才却给出了他的回答:“敢担天下苦难者,方为圣者。昔日神农氏尝百草而解民之疾苦为圣者,夫子著书立说教化万民为圣者,甚至太/祖皇帝起兵平定乱世,也是有解民之倒悬的初心在。先生,殿下也是在为解救她所看见的那部分人而拔剑,哪怕这些人并不为你我所见,可她们仍旧是存在的。”
这段说理令齐宴一时间难以消化。
郑鲁才仍躬身而立,他却匆匆忙忙地拂袖而去。
他朝着家的方向走去,路边的小摊小贩急迫地收拾着摊位,身材粗壮的女人扯着孩子关紧了门窗。
地上大风拂尘而去,那些看不见的,究竟是什么?
齐宴不明白,也不想明白。
他回到家,夫人恭敬而亲切地迎上来,小儿子冲过来抱住他的腿,而他对一切都视而不见。
他的眼睛一直抬着,看不见那些他自认为细小琐碎的俗事。
然而大多数人,不过是在这些俗事里消磨残生。
在他所看不见的更远处,上京的第一簇火光冲天而起,大雨迟迟不肯落下,狂风却助长了火的气焰。
一点点火苗,顷刻间撩起一大片赤红。
民舍的瓦砾在火中灼烧,孩子惊恐的哭叫传出,乱哄哄地人群从屋里冲出来,并未注意到起火的地点大多是在仓房而非卧居。
大街小巷上慌慌的一片,嚎啕声中,所有人都瞧见了戴着面具的蛮人身着破烂的衣裳,手里举着长刀棍棒招摇过市。
“杀人了!”
“这群蛮子是怎么进城的?谁放他们进来?”
“不对,这是那些蛮奴,前些日子还在城外做工…天杀的,就该让他们都死绝!”
人群分散开来,在狂风中寻找躲藏之处,并未发觉他们所谩骂的蛮子蝗虫一般从巷中掠过,根本没有动手的打算。
**
无人的凌云殿门口,萧冉肃然而立。
裴郁立在她身侧,看见远处报信的人快步奔来的身影。
“来了。”裴郁按紧腰间的配剑。
萧冉不作声,只是一点头。
裴郁领命而去。
殿内,涟娘捧出诏书,对萧冉说道:“此乃太后与皇帝遗命,交予文渊,昭告天下。”
她的话掀起一阵寒意。
空荡荡的凌云殿内,池水冰冷。
萧冉侧目而望,道:“建康宫那边…”
涟娘道:“不必管,太后已经安排好一切。”
皇帝既然已有遗诏,那么他本人自然不应当再存在于世上。
萧冉便不再多问,只携了诏书准备往文渊阁赶去,阁内女官早已集结,上京这一场动乱,最迟明日便会结束,文渊阁必得在明晚之前给出交代,宣布太后与皇帝驾崩的消息。
这是一张明牌,上京一乱,好端端的皇帝便无故殡天,数位反对文渊的大臣莫名身死。
天下人不口诛笔伐个尽兴是不会罢休的。
文渊要平息这场风暴,必要给出切实的交代。
上京的蛮奴为何而作乱,究竟是谁指使了他们,凡此种种,都是萧冉要操心的事。
她回头看了一眼仍立在门口的涟娘,问:“姑姑和我一起走吧?”
涟娘却摇摇头,目光离索,面上罕见地带出个笑,说:“去吧…”
举兵之人选,早已经是选好的。
那些死于祸乱的文臣,学生遍布朝野,单指望几个蛮人的刀兵是清洗不干净的。
明日朝堂对峙,便是第二次看不见血的清洗与屠戮,希望她的孩子、她羽翼庇护下的鸟雀,已经能承担得起这份孽果。
**
上京的主街上,震耳欲聋的烟花炮竹声伴着冲杀的喊声盘旋在狂风中,极致的喧嚣与极致的寂静对照,路边倒下的纸幡被大笑的蛮人点燃,昔日的奴隶在风中舞蹈,令人惊疑自己身处误入了最荒唐的地狱。
家家门户紧闭,家丁护卫战战兢兢地抵住正门,唯恐叫嚣的蛮人下一个顶开自家的大门。
半个时辰前还在论证说理的齐宴紧张地在院内踱步,后院已经乱成了一团。
前面传来“砰砰”的撞门声,墙外不时扔进炸开的爆竹,惊得家丁们手脚发软。
满额是汗的齐宴心中只有一个想法——城防守备军为什么还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