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笼(87)
这府里虽许多年没有添新人了, 可听说许氏并不得宠,萧正甫常常宿在瓶颈山的道观里,即便回家也是去几个姬妾房里,这正头娘子如坐针毡,脸上一点光彩都没有。
唯有一个嫡子,书读得还不错,能长长脸。
她正想着,后脚几个弟弟妹妹就都来了。
许氏的嫡子萧平愿、两个庶妹一个庶弟,按次序排成一排,挨个给她请安。
萧冉避开了上头的两个位置,在左边第一个椅子上坐下,她想翘着腿,又觉得在弟妹面前不能这样。
她偏着头依次看过去,笑了一声:“我多年没回来,你们和我都生疏了。”
萧如墨最大胆,先抬起头来回话:“大姐姐离家日久,府中父亲母亲,还有我们都盼着您呢。”
萧冉还能认得她,毕竟从前有过几分交情。
“哦,是吗?”她笑着,“我看应该只有你还记得我。”
她叫萧如墨坐到身边来,又说:“坐下吧,就算我比你们长几岁,在家也用不着这样。”
几个小的都坐下了。
萧平愿今年十二岁,端着张包子脸,严肃道:“大姐姐如今在朝中身居要职,我们不过是白身,如何能按寻常孝悌之礼相待。”
他说话还算利索,就是人小小的,性情板板的,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萧冉倚在椅背上,微微仰着头,眉目都低垂着、疏淡着。
她说:“你看我像是讲礼的人吗?”
萧平愿一噎,脸上有点窘。
“行了。”她无味地说:“你过来,让我好好看看你。”
萧平愿走过去,还没想好要不要微微矮着身子,让萧冉把他看清楚一点,后者已经上手掐他的脸了。
如此亲昵,同母亲苦大仇深的叮咛不符。
萧平愿不禁晃神,也没注意到萧冉脸上的表情。
萧如墨却看清了,萧冉面上压根儿没有一点亲昵的样子——她从进门就似笑非笑的,嘴里说的都是甜言蜜语,可神色间却透露着压抑的狠戾。
她想的没错,大姐姐这次回来,家里必是要翻覆一遭。
“大姐姐这次回来,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吗?”萧如墨适时地插口。
不待萧冉回答,堂外传来声响。
许氏跨进院子,身后带了四五个女侍与一个老妈子,看着不像迎接人,倒似兴师问罪来了。
萧冉微微挑眉,萧如墨连忙握住她的手。
“大姐姐可别多心,母亲是从后院来的,想必是刚料理了些事,直接就赶来迎接姐姐了。”
萧冉神色不明,瞥了她一眼,道:“你是会两面做好人的。”
许氏进了门,脸上表情微僵,比六七年前明显见得老了。
再加上她刻意要摆威风,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身上华服珠光,可不像是平日在家理事的样子。
两人见了面,谁都没有先说话。
一屋子的孩子都站起来了,萧冉便也提了提袍子,走到许氏跟前去行了个礼。
她这礼行得太浮夸了,倒有点嘲讽的意思。
反正在许氏看来,萧冉绝不能这么乖觉。
她的肩头隐隐作痛,一手揽着儿子,一面生冷道:“你回来了,先坐吧,你父亲在祠堂上香呢。”
“不坐了。”萧冉微微笑着,“同母亲弟妹都见了一面,也就行了,我直接去后面找父亲。”
她这么客气,愈发叫许氏有种如鲠在喉的不痛快。
七年前该有的脸面都撕光了,这会儿装什么母慈子孝。
她拉住萧冉,问:“你到底回来干什么?”
萧冉侧着身,把自己的袖子拉出去,说:“我回来干什么…每年这个时候父亲叫我回来敬香,我都没来,是我不孝。今年想通了,所以就回来了。”
“不然还有什么事?”她又向后瞧了一眼萧如墨,和她说了一句话,“我看家里确实还有人盼着我回来,不知是盼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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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祠堂,萧冉的好脸色收敛得一干二净。
一是她来敬香,面对亡母实在不忍装模作样;二是她打心眼里看不上萧正甫,自己难受也要让对方跟着别愣。
萧正甫闭着眼,明知道她来了,也不搭腔。
萧冉就跪在他边上,恭恭敬敬地点香磕头,在心里倾一倾经年的离愁别绪。
她深信母亲在天有灵,必是一直看着她的。
等她有一天有出息了,就把母亲的牌位挪走,再也不在这腌臢地儿待一天。
“你终于来了。”萧正甫一开口,仿佛就带着一股子道观里的飞灰味。
萧冉道:“我来得多巧啊,父亲你正好在家,没有上山、也没出去办事。”
萧正甫睁开了眼:“你知道,每年这几天我都在这儿。”
萧冉几不可见地摇了摇头,她跪在垫子上,手指轻轻摩挲上边的绣纹。
她一点也不想知道,知道了只觉得恶心。
或许萧正甫是有真心的,可这真心同她欣赏的实在相距太远。她也算入世许多年,可却永不能在这方面体谅他、原谅他。
“你是不是琢磨很多天了?”萧正甫问:“从前些日子江清漪任职,我就有感觉,太后必是要派你做些别的事。”
萧冉低着头,轻笑了声。
“父亲果真明智。”她转头,“不过看的这么清楚,怎会不知道太后娘娘的意图,一意孤行在山中隐居呢。”
萧正甫沉默了一会,道:“我老了。”
他年轻时壮志踌躇,白手起家从一个布贩考中进士,先立业后成家,到了三十岁才有了萧冉。
而今他五十了,便是活到七十,也没几年好蹦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