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嫁花娉婷(70)
三更半夜, 大雨瓢泼,水珠打上狮子楼前的绢纱金灯笼,泼出的血一般。
大爷端坐于正堂, 灯草灰长袍衬出一张方正的脸,双眼细长, 飞入两鬓, 微微低垂便有威严之感。
两边分别坐着三爷,四爷,五爷以及大少爷晏书允。
仆人小心翼翼奉茶,屋内一片静默, 唯有烛火的炸响声。
晏云深迈腿进屋, 褪下外衣后落座, 瞧众人满脸凝重,笑了笑,“兄长们不必担忧, 徐少公子与范庆丰被锦衣卫抓走, 参的是河道贪墨与捐监震灾之事,依我说咱们不用急, 毕竟上面还有阁老,他老人家历经风雨, 定能想到办法,不如先稳住, 再静观其变。”
晏大爷叹口气,沉声道:“老六,你在京都为官,朝堂上的门道我们都不如你清楚,这一次是大是小, 一时也看不明白,按理说查出河道的问题,或是捐监赈灾有不合规制的地方,也有范庆丰与河道衙门顶着,为何会把徐公子抓起来,只怕后面不简单。”
一边意味深长地看了眼自己的儿子晏书允,欲言又止。
三爷端起茶,轻轻抿了口,满嘴尽是苦涩,徐家摊上大事,他要当巡盐御史的美梦算是彻底破灭,本来还要巴结大房,为三太太插手书允小两口的事大发雷霆,直接搬出去住了,如今看来也是白费力气,懒得再理。
还是一边的四爷接话,“这件事发生的突然,朝堂上下都没谱,锦衣卫直接听命于圣上,他们真要做事,也不会与官员通气,我这些年结识几个河道官,等明日问问,能说上话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另外老五过几日到钦天监任职,若无变动,也是好兆头。”
晏大爷颔首,表示默许,眼睛却一直盯着晏云深,兄弟之中只有对方官做得高,即便自己在家中主事,牵扯朝堂还要看六弟的意思。
晏云深不紧不慢道:“我也去打探一下动静。”
晏大爷方松口气,“这样最好。”
夜已深,众人不好再待,起身回屋,雨依然下,秋风伴着夜雨袭来,吹得人瑟瑟发抖,晏云深接过小厮递来的外衣,拢住领口,不经意伸直脖颈,檐上灯火映下来,露出一片红印。
那是清芷方才发狠咬了口,凉风一吹,冷飕飕的,竟蛰得疼,不经意笑了下,被走在旁边的晏书允瞧个清楚。
大少爷顿时愣住,那片红在眼前挥之不去,眼见对方跨过月洞门,轻轻叫了声,“六叔,今晚睡在哪——”
晏云深回头,“屋里啊,玉哥问得真奇怪。”
他叫他玉哥,已是许久前的事了,在自己还小的时候。
问得突兀,心里明白,可就是脱口而出,其实回屋睡又如何,他与徐梦欢不也是明媒正娶,天天睡在一间屋,一屋又不等于同榻,同榻也不等于同心,不意味着要有男女之间最亲密的纠缠。
怔怔望过来,眸子里全是风雨,本就纤细的身子被风拉扯着,仿若一个要飞走的纸偶。
晏云深故意走近几步,“玉哥快回去睡吧,徐家出了事,侄媳妇心里难过,你要多安慰,若能打探到消息或是阁老传下话,也好让大家放心,我可要走了,雨太大,你姨娘睡不踏实。”
秦桑与满春儿一个撑灯,一个打伞,一前一后随着晏云深,消失在幽碧湖畔。
晏书允直直站在原地,纸伞从手中滑落,没有灯,一个人暗幽幽,像是冷青色太湖石的一块,毫无生息。
雨水浇了个透心凉,他却毫无知觉,心里发寒。
满眼望去,白日绚烂多姿的亭台楼阁,花鸟树木已被暴雨与夜的魅影掩住,他仿佛站在深深的洞中,看不到天,又落不到底,荡悠悠如孤魂野鬼。
“书允——”
一声怒吼传来,扭过身,瞧见父亲的小厮急慌慌给自己撑伞,面前是那张熟悉又冷漠至极的脸,“还不回屋,近日要仔细,若能得到信,速速来回。”
晏书允呆呆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卑颜屈膝,从徐小姐那里套到阁老的示下吗?”
“没用的东西,谁叫你去套话!徐砚尘万一连累到咱们,大家都完了,刚才在狮子楼上,你几位叔叔如此着急,还不都是为你,倒在这里叫起委屈。”
“孩儿不敢受委屈,若真闹出事,一并承担便是。”
“你承担,你算什么东西!连个同知还没捞上,真要大厦倾,飞下来的瓦片也砸不到你,无非是我们顶着罢了,少讲没用的话,让我看着生气。”
晏大爷拂袖而去,只剩小厮依旧微微俯身撑着伞,看对方一脸铁青色,与黑黝黝的夜浑然一体,只剩身上的青衫呼啦啦晃着,不免心生恐惧。
半晌才悄声劝,“大少爷回屋吧,做出病来不值当,老爷也是生气,心里还是关心少爷的。”
关心——晏书允回过神,素来温柔的眸子波涛汹涌,又如寒冰炸碎,关心!忽地仰头大笑,他从出生开始得到过一丝一毫吗?就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狮子楼上,不过几个月前,父亲对他说身为晏家嫡孙,必要承担家族将来,与徐家联姻,受常人不可受之委屈,方成大器。
现在又说他无足轻重,连顶罪的资格都没有,天下再没有如此可笑之事,难道他身为嫡孙,就只有这两个字!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不是别人的儿子,没有七情六欲,一生只系在嫡孙两个字上。嫡孙算什么东西,古往今来,王侯将相,不是嫡子嫡孙的太多了,凭什么他要被死死捆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