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悟晖脸色变了变,暗自懊恼不已。他身为一府知府,全府上下要他看着,宁礼坤不但处处干涉,还经常把他叫到面前教训。
念着宁礼坤马上要回江州府,宁悟晖压下了心中的不悦,弯腰捡起信,坐在锦凳上看了起来。
看到最后,宁悟晖难以置信,瞪大眼失声道:“什么?竟然如此大胆,这是要造反了!”
宁礼坤一声不吭,只冷冷看着宁悟晖。这封信,是外人眼中的江州府局势。宁毓承另外还有封信给宁礼坤,怕信不稳妥,含蓄提了方通判真正的死因。
对方通判其人,宁礼坤自是了解。他是遭到了报应,在宁礼坤看来,这份报应,远远不够他造下的孽。
而宁悟晖呢?
他比方通判要收敛些,可是,这次雪灾造成的百姓伤亡,若真有因果报应,他该被打入十八层地狱。
“这姓贺的,听说他还算聪明,怎地也这般胡来!”宁悟晖皱眉,翻动着信,很是不解。
在宁悟晖看来,当然是要尽力瞒着,如此骇然听闻的大事,传出去的话,朝廷毓官府的脸面都荡然无存。
贺道年大张旗鼓审问地皮无赖,欲将借此扬名立万,宁悟晖暗自呵呵,心道贺道年若非是言过其实的草包,便是想要捞功劳的急迫,烧坏了心眼。
宁礼坤胸口又开始闷得慌,冷声道:“姓方的死了。”
宁悟晖看向宁礼坤,道:“阿爹,信上写了,姓方的已死。”
“姓方的只有一条命,人人皆只有一条命,老三,你也只有一一条命。”
宁礼坤深深喘了口气,看着神色怔怔的宁悟晖,愈发难受起来:“老三,我要回江州府去了。以后,我不会再管你,也不会再见你。我们父子一场,我是狠不下心将你逐出族,更狠不下心去告御状,我心疼二郎他们兄妹,你身为他们的亲生父亲,你也该替他们想一想,积一些德。”
看到宁礼坤难过,宁悟晖也不好受,道:“阿爹竟然这般看待我,让我颜面何在。阿爹官做得比我大,我万万不敢在阿爹面前班门弄斧。只是阿爹,你为何处处为难我。”
说到伤心处,宁悟晖流下泪来:“我想要做一个好官,做一个清官!阿爹比谁都清楚,做好官,做清官,比贪官污吏更难!我也曾刚正不阿,直言上谏,痛陈大齐上下的利弊。最终,我被排挤,差点丢了官。”
当年宁悟晖考中春闱之后,外派到了兖州府的云苍县做县令。兖州府比尚不足,比下有余,他身为宁氏人,上面知府通判等上峰,待他都客客气气,不会为难他。
上任后不久,便到了收夏税的时候。宁悟晖以前一心只读圣
贤书。待目睹官府如何催缴夏税,他起初是震惊,等看到逼死人之后,他再也受不住,到知府通判前慷慨激昂,指责他们手段过于狠厉,逼死无辜百姓。
知府倒没与他翻脸,解释了几句,和和气气送走了他。
接下来,府衙开始催缴云苍县的夏税,以前欠缴的夏税,也一并要他缴齐。
云苍县的夏税,当年咬咬牙,能勉强交上。要追缴欠税,百姓就是卖儿卖女都交不上。
虽是刚到云苍任上,宁悟晖有借口拖延,但府衙紧跟着来了一纸公文,要征调民夫,服徭役修水渠。
修水渠是为了灌溉庄稼,且百姓本就要服徭役。一般来说,除非是紧要大事,官府都在农闲,天气不冷不热时征调民夫。
这时刚忙过夏收,地种刚种完豆子,田中稻谷尚未成熟,勉强算是秋收前的农闲时节,官府征调民夫,冠冕堂皇。
正是盛夏时节,烈日炎炎,百姓本就劳累,再去干苦活,这是要他们的命!
宁悟晖很快反应过来,他被知府背后阴了一把,却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他的刚正不阿!
宁悟晖痛哭喊道:“阿爹,你要我如何做清官,你要我如何说真话!大齐不许人做清官,不许人说真话!”
自古以来,清正廉洁,刚直的官员都凤毛麟角。换做以前,宁礼坤也这般以为,做好官难。
现今,宁礼坤亦这般以为,做好官,做好事,难如登天。
可惜,江州府的变化,让宁礼坤动摇了。
宁毓承在信中,虽未道出他做了哪些事,宁礼坤能断定,每件事背后,都有他的手笔。
宁悟晖与宁毓承最大的不同,究竟根本,在宁悟晖终究是心性,聪慧皆不足。他初出茅庐时的热忱,与受到打击后的变化,皆因着他本就凉博。
所谓的为民,也是为了他的政绩与官声,终究酿成苦果,最后让无辜的百姓承担了。
宁礼坤无比痛心后悔,当时不该为了宁悟晖在背后使劲,把他从云苍县调回中枢。他当时被排挤,多受些罪,甚至被罢官,也是他应得的下场。
对着宁悟晖的痛哭流涕,宁礼坤说不出的失望,道:“我明朝就出发,你去跟你大哥配个不是,好生说说话,都是亲兄弟,别弄得真正生份了。”
宁悟晖抹去眼泪,这时开始不舍起来。大齐禁止官员在家乡做官,他在外任上,此次一别,再见时,不知何年何月。
“阿爹,你行路时要小心,别赶得急了,身子要紧啊!”宁悟晖关心地道。
“我知道了。你去忙吧,我让大翁来收拾。关着的那几人,也要让宁九来安排好,一并带回江州府。”宁礼坤道。
宁悟晖这才告退:“我去给阿爹收拾,准备些礼带回江州府。”
宁礼坤不知可否,望着宁悟晖走出去,门帘来回晃动,他合上眼,掩去了眼中的惨痛,将宁大翁叫到了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