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逢三春(119)
萧绰重新柔和了姿态,打算与他推心置腹:“你如今在朝中好歹也是位高权重的人物,旁人都尊称你一声内相,就为了南晞,你就什么也不要了?这岂不是惹人笑话?况且朕刚登基不久,从前做储君的时候处境艰难,没能笼络到什么心腹,身边人最亲近的唯有你。如今北方蛮夷年年侵犯,东南倭寇屡次侵略我朝沿海,其余各地也是灾情不断,各处都在苦撑,现在你跟朕说你要辞官,不干了,你这是要弃朕不顾啊。”
冯钰双唇翕动,眼珠子迟钝地转向萧绰,目光空洞得像一潭死水:“陛下,臣不是弃您不顾,而是有心无力。朝臣中有不少贤臣能将,他们才是大燕的中流砥柱,而臣……不过是一卑贱的奴婢罢了。”
萧绰瞪大眼睛凝视着冯钰,诧异之余又难免感到愤怒。平日里,冯钰对自己言听计从,而今日自己都已然纡尊降贵了,说话还特意陪着小心,他却是一反常态,铁了心的要背弃自己。
“就因为叶南晞?”萧绰语气严厉:“没了她你还不活了?”
冯钰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惨淡的笑,那笑容像是从骨头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几分失魂落魄的凄凉。他低声道:“若我死了,能立刻见到她,我不会在这世上多留一刻。可偏偏……她所在的地方那么远,远到我哪怕成了鬼魂,也飘不过
去。”
萧绰听完这话后没做回应,只是一味的注视他。忽然余光里扫到一抹红色。那红色压在冯钰枕下,只露出一角。萧绰顺手将那东西抽出来,摊开来一瞧,发现是叶南晞写给冯钰的婚书。
冯钰原本死气沉沉地瘫坐着,见萧绰抽出婚书,像是被针扎了一般,猛地挣扎起来。他伸出手,想要将婚书抢回来,然而动作太过迟缓,指尖还未碰到婚书,便被萧绰及时侧身避开。
萧绰抬起头,见冯钰满脸警惕,眼中甚至带着几分敌意,心中蓦地闪过一个念头。他转过身,冲着屋外高声喊道:“来人!给朕端个火盆进来!”
第63章
063莹灯
门外的侍从倒是手脚麻利,转眼的工夫便端了一只铜盆进来,盆里的火烧得正旺。
冯钰看着那丛火,恍惚间察觉到了萧绰的意图。心底登时悚然了,他掀开被子作势要下地。奈何身体虚弱得厉害,脚尖刚刚落向地面,却见萧绰已然站在火盆边,将那封婚书悬持在火焰上方。
一颗心骤然提到嗓子眼儿,冯钰苍白的脸上更是血色全无,声音颤抖得不成调:“不要……陛下……求您还给我,不要……”
萧绰神色自若的站在原地,眉眼间尽是上位者特有的傲然与坚决:“朕算是看出来了,只要一日不将叶南晞从你心里除去,你便一日不能振作。长痛不如短痛,今儿朕就替你把她抹了,你固然会难受一阵子,但是时间久了总会好的。”
“陛下,我——”话音还未落地,冯钰眼睁睁地看着婚事从萧绰手中坠落下去。刹那间,他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是出于本能,他榨尽身上最后一丝力气,朝着火盆飞身扑过去。
萧绰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眼疾手快地抬脚一踹,将火盆踢翻在一旁。炭火四溅,火星子在空中划出几道弧线,最终落在地上,渐渐熄灭。
“冯元忱你疯了!”萧绰蹲下身凑到冯钰身边,语气中带着几分惊怒。
冯钰已经无暇顾及萧绰。他一把从地上捡起婚书,手掌慌乱地拂去被火焰燎到的页角,随后将其死死按在胸口。
蜷缩着身体躺在地上,他明显在发抖。人抖,声音也在抖。
“不要烧……不要烧我的婚书,这是她给我留下唯一的东西,我没有别的念想了。”此话一出,他像是被这话里的绝望刺痛的心,忽然眼眶一热,他忍无可忍的嚎啕大哭起来。
多少天了,他始终未曾落泪。不是不愿,而是泪腺仿佛枯竭了一般,挤不出一滴湿润。眼眶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刺痛难忍,急需泪水的抚慰。
可越是渴望,越是无望。
那些积压已久的苦楚,像是被堵在了胸口,无处宣泄。泪水几乎在眼底沤成了血,流不出去,便只能往心底倒灌,一点点侵蚀着他的神经,让痛苦更痛苦,让绝望更绝望。
萧绰从未见过冯钰这般脆弱的模样,胸口猛的袭来一阵钝痛,他一把将冯钰从地上捞起来,然后握住他的肩膀,狠狠地将他按进怀里。
“冯元忱。”他的语气压抑而痛切:“你给我听清楚,你才不是卑贱的奴婢,你是我的兄弟!”
嚎啕声蓦地制止,转而变成了低低的啜泣。
萧绰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趁势又道:“朕虽然有亲兄弟,可是这些年与他们勾心斗角,早已没了半分兄弟间该有的情谊。唯有你,你我自小伴着长大,朕待你如何,难道你心里毫无感知吗?”
“陛下……”冯钰的声音轻成了一口气,他拖着哭腔在萧绰耳边道:“臣怎敢与您论兄弟,臣……”
萧绰很干脆的截断他的话,语气柔和了些许:“你不要这样说,朕知道,你我身份有别,但朕是人,朕是有感情的。那些尊卑礼法骗骗外人便是了,朕不能把自己也骗了。在朕心里,一直将你视为至亲手足。从小到大,朕何曾亏待过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朕有,从没有不答应的。就连叶南晞……朕最后不也是遂了你的意,让给你了吗?”
冯钰深深闭了眼睛,心头百感交集。
回忆往昔,除了叶南晞,萧绰便是自己最重要的人。面对萧绰,自己向来是敬着、捧着,不敢有丝毫逾矩,侍奉他像是侍奉一位神仙。如今这位神仙说拿自己当兄弟,借着兄弟二字,他想将自己拖出深渊,拽到天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