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逢三春(150)
余应适冷笑一声,上前一步,昂首道:“还用说吗?这些年顺你者昌,逆你者亡,多少忠臣良将因你而贬谪,甚至丧命!你甚至进谗言于陛下,削减宗室供奉,祸乱国本!”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陡然拔高:“你们这帮阉党,权倾朝野,欺上瞒下,如今连宗室都不放过,下一步岂不是连陛下也要忤逆?你们究竟要将大燕江山引向何处!”
冯钰并不动怒,反倒微微一笑,神色坦然:“削减宗室供奉,又有何不可?”
余应适朗声道:“自然不可!自太祖开国之初,便定下明诏——宗室子孙皆为皇家血脉,分封各地,镇守四方,所享俸禄、赏赐务必丰厚,以示亲亲之义。此例之设,乃是安定社稷、求长治久安。你今日推翻此例,岂非动摇国本?”
冯钰轻轻吐出一口气,语气铿锵:“那我且问你,民与社稷,孰轻孰重?”
余应适下意识答道:“君为轻,社稷次之,民为重。”
“好!”冯钰目光凌厉,声音亦随之响亮起来:“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你可知大燕一年税收几何?”
余应适一愣,皱眉道:“此等朝政机密,我如何得知?”
冯钰神色未变,语气却透出一丝冷意:“诸位日后若是要为国效力,总得对国事有所了解。我大燕去年一整年税收,满打满算,不过两千万两白银,田赋、盐课、商税、关税,一分一毫皆囊括其中。那么,你又可知,一位亲王一年享禄几何?”
他不待对方作答,已自顾自地迈步向前,在众人面前缓缓踱步:“按制,每年供禄米五万石,钞两万五千贯,锦缎四十匹,竺丝三百匹,绢五百匹,纱罗一千匹,冬夏布各一千匹,此外还有婚嫁赐银、节庆赏赐……这些加起来,便是个无底深坑。”
众人屏息聆听,冯钰却突然顿住脚步,话锋一转:“去年,远在东南的兴城王上奏,说家中子嗣众多,数目已难以清点,恳请朝廷派人核查,以便来年入册领取供奉。陛下将此事交由我来办理,我派人前往查算,诸位可知,最终得出的数目是多少 ?”
他顿了一下,目光缓缓扫过台下儒生。
儒生们窸窸窣窣的小声交谈,然而始终未有确切的答案。
冯钰朗声道:“九十二位!”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倒吸一口凉气,府衙前顿时一片哗然。
余应适和戚松山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
冯钰直视着他们,沉着的语气中隐含着摄人的锋芒:“太祖立制,宗室子弟无须科考、无需入仕,便可终身享有朝廷供奉,且家中每添一子,便多享一份俸禄。年深日久,宗室子嗣繁衍,父生子,子又生孙,一代代绵延至今。五十年前,宗室供奉尚占全国税收两成,而五十年后的今日,已然过半。”
此话一出,哗然声再起。
冯钰继续趁热打铁,步步紧逼:“你们且想,再过五十年呢?再过一百年呢?若照此下去,大燕倾全国之赋税,恐怕都填不满这无底洞!”
话到此处,他缓了一口气:“二十多年前,前任首辅奚阁老曾推行改政,意图重新丈量田亩,肃清隐田,可此事每每推行到一半,便受阻不前。你们以为是豪绅士族从中作梗?不!真正的阻力,正是宗室!”
他目光如炬:“他们借着祖制,吞并田亩,致使无数百姓失去赖以为生的田地,不得不租种宗室的土地。然而租来的田产,所获之粮,竟又要交回宗室,百姓所余无几,温饱难继,便只能卖儿卖女,流离失所!试问天下子民,何其无辜?”
戚松山显然是被冯钰的这番话震慑,他静默许久,缓缓开口问道:“你说的这些,可有凭据?”
冯钰勾动唇角:“凭据?”他神色冷然,衣袖轻扬,言辞如雷霆:“账册、田契、供奉名册,尽皆白纸黑字,皆可核查!诸位若是不信,尽可亲自查验!”
他凝视台下,目光锋利如刀:“你们方才口口声声指责我削减宗室供奉,如今,我便明明白白告诉你们,不仅供奉要削,特权亦要削!祖制若成桎梏,阻国运昌隆、令万民哀苦,便当改之,废之!”
言语掷地有声,震彻四方,惊起鸦雀无声。
叶南晞站在人群的边缘,胸膛微微鼓胀起来,心头涌动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激昂。
她来得不算晚,自冯钰现身,她便已混在人群中,亲眼目睹冯钰迎众怒而立。
此刻的冯钰身形笔挺如寒松,目光冷冽如霜雪,声声掷地,却不显半分强权逼迫,反倒像是一尊悲悯苍生的神祇,既有铁血无惧的锋芒,又藏不忍众生苦难的柔光。
然而,就在这时,人群中忽然响起一声爆喝:“休听此人妖言惑众!他阴险狡诈,若不早除,便是国之祸患!”
话音落地,人群顿时起了骚动,有人趁乱向前奔去。打头的一人身手极快,几个起落便攀上高台,直扑向冯钰。
叶南晞立在人群之中,虽然相隔一段距离,可她清楚地看见那人袖中寒光一闪,分明是一柄匕首!
她身侧的怀贞也察觉到了凶险,失声惊呼:“师父——”说着便要往前冲。
叶南晞一把将怀贞拉回来,语速飞快地对他道:“保护好你自己,有我在,你师父不会有事的。”说完,一头扎进人群中。
而另一边,冯钰已被卷入混乱的漩涡。尽管身边的东厂番子极力护持,可面对汹涌而来的八百名儒生,竟如狂涛怒浪拍击堤坝,瞬间将护卫冲散。更何况他早已下令,不得对儒生拔刀动武!这一道禁令,竟成了束缚自身的枷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