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逢三春(159)
快步上前,一把将她紧紧搂进怀中。他的身体在发抖,呼吸也颤得厉害,药炉的苦涩气息在他衣襟间弥漫开来,将叶南晞牢牢地包裹其中。
叶南晞缓缓地闭上眼睛,任由他的体温将自己环绕,喉咙里一阵阵泛起苦涩。冯钰身上的药香太浓了,浓到呛鼻,可再浓的药,也治不好她的伤。
半晌,她才勉强扯动唇角,从喉咙里挤出声音:“阿钰,别看了,怪吓人的。”
冯钰却像是没有听见,反而将她抱得更紧,声音发着颤,像是费尽了毕生的气力才吐出这句话:“南晞,是不是只有放你回去,你才会好起来?”
叶南晞闻言蓦地睁开眼,惊讶地看着他:“你说什么?”
冯钰不等她追问,急急地把手伸进怀里,一阵手忙脚乱地摸索之后,掏出了一个物件,毫不犹豫地塞进她的掌心:“你拿着,走罢,现在就走,我放你走。”
叶南晞低头一看,掌中赫然是那枚沉于河底、原以为再也无法找回的手环。心头猛然一颤,她抬头对上他的双眼:“你不是早就把它扔了吗?”
冯钰勾动唇角,扯出一丝苦笑,笑意却比哭还难看:“骗你的。我知道这东西对你很重要,哪里敢真的扔?只是怕你又突然离开,才藏起来,没想到还是留不住你。”他说着低下头去,避开她的视线,语气几乎微弱到不可闻:“南晞,我想明白了,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是我太固执,为了一己私心留你在这受苦,一天天耗着你的命。我……”声音至此忽然哽住,他再也说不下去,泪水自眼眶滚落而下。
叶南晞听他这些话,只觉五脏六腑都像是被人一把攥紧,泛出苦涩的痛意,一句宽慰的话也吐不出来。
身后响起一阵细微的关门声,是怀贞从外面轻轻地掩上了门,将屋子留给了他们。
冯钰侧坐在她身边,双臂仍旧死死环着她,额头抵在她肩头,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滴滴答答的渗进她的衣襟:“十年都熬过来了,这次你要我再等多久?又是十年吗?到那时我就四十多岁了……”他抽噎着,苦笑一声:“想想真是太老了,恐怕我即使站在你面前,你可能也认不出我了。你说不定会在心里嘀咕,说哪里来的老头子啊,身边怎么也没有家人看着,就自己孤零零的一个人。”
叶南晞心如刀绞,轻轻捧起他的脸,指腹擦去他的眼泪,目光满是深情与不舍:“阿钰,别等了。”
冯钰听了这话,身子猛地一震,惊慌地摇头:“不……不对,你重新再说一次,你说……让我等着你,好不好?十年也好,二十年也罢,就算是三十年,我也等得起!只要你亲口说一句,让我知道你还会回来,让我有个盼头,我再苦再难也熬得下去!”话到此处,他眉心蓦地一沉,像是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挣扎着哀求:“哪怕你哄哄我,骗骗我也好,算我求你。”
叶南晞静静地凝视着他,像是要将他此刻的模样刻画进心底。半晌,她缓缓俯身,与他额头相抵,轻声叹息,低语如梦:“阿钰,忘掉罢。”
冯钰不住的摇头,嘴里低低地呢喃着:“怎么忘……你教我该怎么忘?你占据了我生命中整整二十五年,没有了这二十五年,那……我还是我吗?”
怀贞静静地守在门外,一扇窄窄的门,根本阻不住里面铺天盖地的悲凉。他低着头,满脸忧色,茫然地望向阴沉沉的天空。乌云压城,冷风无情地灌进领口,吹得他心里一阵阵发寒。
半晌之后,屋内忽然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哀嚎,伴随着东西落地的脆响,怀贞顿时心头一紧,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再也站不住,忙推门进去,绕过屏风奔向床榻边,他只见眼前只剩师父一个人。师父背对着自己,独自趴伏在床沿,肩膀微微耸动着,声音被死死的压抑在喉咙里,指节苍白地扣紧床板。
怀贞不由得心头酸胀,喉咙堵得发痛,却半句话都不敢说出口,只能呆呆的立在一旁,手足无措。
次日清晨,他照例伺候冯钰起身。踏进房门时,他怀着十二万分的小心谨慎,脚步如踩在薄冰之上。轻手轻脚地把热水盆放下,他抬眼望去,忽然愣住了,手中的毛巾差点掉进水里。
“师父,您的头发……”怀贞惊呼出声,满眼的惊诧与难以置信。
冯钰缓缓睁开眼,神色淡漠到没有一丝波澜。他抬手拈起一缕白发,漫不经心地瞥了一眼,嘴角居然还浮起了一个淡淡的笑意:“无妨,迟早的事。”
他说着,撑着床沿缓慢坐起,动作平静自然,仿佛满头白发只是一场风雪过后的尘埃,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怀贞的心却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他将热水盆递上前,眼睁睁看着冯钰面无表情地擦拭着脸颊,犹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师父,您……真没事么?”
冯钰抬眼瞥了他一眼,嘴角甚至还带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还能有什么事?都过去了。”他说这话的语气轻得像一缕烟,似乎随时都会散在空气里。
人表现得太正常,反而显得格外不正常。
日子一日日过去,怀贞心中的不安逐渐加重,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具体是什么。他见师父照常饮茶吃饭,甚至偶尔还会拈书翻看,举手投足间淡然得滴水不漏。只是偶尔半夜路过冯钰门口,隐约能听见屋内传出的叹息声,像一尾无家可归的游魂,在黑夜里徘徊不去。
或许时间真的可以抚平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