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逢三春(74)
“不必,太医治得了病,救不了命。郭权趁着朕病重,将朕身边的人全部清走,封锁宫门,敢做这样的动作,便说明了他是要背水一战,根本没给自己留后路,自然也不会给朕留活口。”永安帝侧过脸,对上萧绰愕然的目光,说话时,唇角还含着一丝血迹:“你那个弟弟看似聪颖,实则糊涂的厉害,与外人一同算计朕,不过朕不怪他,你也不许怪他。郭权一旦倒台,朝中便也再无他的位置,你是他的兄长,该待他宽容些。一来全一全你们这疏远多年的兄弟情谊,二来也好维护皇室尊严。家丑不可外扬,你知道应该怎么做。”
永安帝做了十多年太子,又做了二十多年的皇帝。他无时无刻不在盘算人心,周旋于各方势力,世间最阴险、最歹毒的阴谋阳谋在他眼前已然是见怪不怪,他的心思之敏锐,绝非常人可比。
方才箫绎来喂药时,他只扫了眼周围的环境,再看箫绎那反常的神态,心里立刻对当下的处境有了估计。所以他刻意营造出父慈子孝的氛围,用温言软语去试探对方。可惜箫绎没能经受得住自己的考验,话到最后,那抹慌乱还是从平静表相下暴露出来。
精明一世,到头来败于衰老,让郭权钻了空子。
也罢,阴谋算计本就是你来我往的事,自己当初兵行险招,纵得郭权势力大到如此地步,如今遭遇反噬也是在所难免。
郭权算计自己的性命与皇位,自己算计郭权的兵权与家产,最终让他走入抄家灭族的绝路,给自己的儿子做了垫脚石。说到底,还是自己棋高一招。
而萧绰听着永安帝的话,再回想刚才跨进大殿时看见的那一幕,忽然明白一直担心的事终究还是发生了。
痛心疾首地将额头磕在地上,他失声痛哭:“爹,儿子来晚了。”
“般般,莫哭。”永安帝望着萧绰,恍惚间,原本沉重的身体变得轻盈起来,一直笼罩在头顶上的昏沉与疲惫也渐渐如拨云
见日一般散了开。试探着挣动身体,他当真从榻上坐起了身。抬起手臂将手递给萧绰,他呼出一口长气,轻声道:“来,扶着朕,朕躺了半个多月,想出去走走。”
第39章
039风雪
眼看着时节已入隆冬,殿外北风呼啸,干燥的冷风吹在人皮肤上,总能掀起一阵麻酥酥的痛意。
按理来讲这个时候不应该顺着永安帝的意,任由他出去,可萧绰瞧着他这模样,意识到这八成是回光返照,于是只遵照吩咐替永安帝穿戴妥帖了,临出门前又特意替他加披了件紫鼠皮的裘衣,方才走了出去。
因着永安帝特意嘱咐了,不让太监宫女随侍,萧绰只单独一人守在父亲身边。
漫步缓缓行走在朱红色宫墙间,永安帝边走边望着远处的叹息:“多少年了,耳边已经许久没有这般清净过。朝前朝后,多少人簇拥着朕,表面上看着恭谨谦顺,背地里不知道藏了多少算计。人人都想做皇帝,可他们都不明白做皇帝有多难,有多委屈。你知道吗……”他说着,回头瞥了萧绰一眼。
萧绰静静地听着。
永安帝接着道:“自打朕登基后,除了永安三年河北一带大旱,朕为了祈雨,去帝陵祭拜过一次先祖以外,此后再未踏出过紫禁城半步。”
萧绰心头微颤。
“帝王啊……”永安帝唏嘘道:“不过是天底下最大的囚徒而已,一辈子被锁在这宫墙内,不到死,不得出。”
北风原本就寒凉,这话令这寒凉之中更多了几分悲戚的色彩。
“爹……”萧绰低低地念了声,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永安帝笑了笑:“你不必太忧心,眼下你的处境与朕当年不同,定然会比朕自由些。朕当年初登基时国库空虚,还记得登基第一年,国库只剩下不到三万两白银。银子的事是内忧,除此之外还有外患。当时北方有鞑虏虎视眈眈,南方有倭寇流窜作乱,西南又常有边民反叛,再加上各地三年一小灾,五年一大灾,各方牵扯,实在令朕焦头烂额。”
二人相携着一路往城墙上走去。
萧绰看着脚下,小心翼翼地扶着永安帝一步步踏上台阶。城楼上的侍卫提早便吩咐人清空了,偌大的城楼上只有父子俩的身影。
踩在青石砖登高望远,这里是整个京畿的最高处,站在城墙边上,便能俯瞰整个京城繁华的全景。
青灰色的屋顶层层叠叠地连成片,屋顶下的道路四通八达,枢纽纵横。每个转角,每处屋檐,都藏着数不尽的人间百态。
这样的景色以往不知道看过多少遍,唯独今天的感受格外不同。
永安帝望着远方轻叹出声:“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他感慨不已地摇了摇头,浑浊的双眼看向天边你追我赶的一对儿斑鸠:“朕这一生啊,算计了身边的所有人,现在回头想想,对于妻妾、儿女、兄弟,似乎都是利用大过于真情。你莫怪朕心狠,等你来日坐到朕的这个位置上,自然会理解朕的用心。”
话到此处,永安帝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哼笑一声:“旁人都赞朕是位仁君,你可别信,那些不过是糊弄人的表象而已,切莫当真。要知道身为帝王,手握生杀予夺的权利,太残暴,会引得臣下生出异心;太温和,会引得臣下欺负你,妄想利用你成就他们的一世清名。别看那些人跪在你面前,对你俯首称臣,实际上各有各的算计。你莫忘了,他们可是全天下最聪明的人。我大燕每科举子人数过万,最后榜上有名的不过区区百余人而已。若说人是天地间的精华,那么那些人便是精中之精。对付他们,得慎之又慎。将来你既为万乘之君,免不得要学会驭下。驭者,操纵也,平衡各方,安抚打压,这里面都是学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