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顶替宫女“群青”的时候,群青在她的阁子内,翻看了她留下的所有的痕迹,在柜里发现了她缝补了一半的冬衣。这个因病而亡的小宫女,每年都会给她阿爷送冬衣。
“群青”的父亲群沧,多年前因言获罪,连累家人罚没为奴,自己则判了个无期徒刑,还在牢里关着呢。
章娘子看到冬衣,面露不忍:“你说你得罪了宝安公主,以后该怎么办呢?”
群青听在耳中,忍不住望向章娘子,真有几分疑惑:“娘子怪我一时意气,我也想问娘子一个问题。”
她问:“这一路照拂,娘子坚持提携,我能感觉到。您就不怕得罪其他人吗?”
章娘子一怔。
随即,她的目光变得柔和,淡淡道:“我都在掖庭二十年了,有什么可怕?裴监作那老东西能将拿我怎样?你也看出来了,宝姝是世家女,她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六尚。走我们这一遭,不过是被送进宫来历练、积累人情的。正因此,我才更要提携你。
“有人生来便注定了青云之路,你我却只是最卑贱的奴婢,错过这次出去的机会,你也跟我一样,在洗衣、涮恭桶里消磨二十年,把志气都磨干净?”
章娘子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刚管教你们时那么凶,又打又骂,你从来没有记我的仇。你的能力和品性,本就不该在掖庭。我章四娘不是谁都提携,我看准了,你与旁人不同,你是一个知恩图报之人。”
群青神情一动:“娘子可是有事要托我?你说。”
无论是什么,她都会想办法做到。
“没没——别说,真有件私事。”章娘子扭扭捏捏地说,“若你日后有幸做了宫官,可一定把我给放出宫去。我和你经历差不多,儿时就入宫为奴,都没见过宫外什么样子。我可不想真的葬在乱葬岗里。”
群青点头答应,章娘子便笑了,扯扯她的衣裳,又整整她的发髻,也有些惆怅,“可惜,以后没人帮我管仓库了。那么大的一个仓库呀……”
“群青!”群青上了路,又听见章娘子追出来,在身后高声地喊,“你性子太过不驯,但你要记住,你现下只是奴婢,要学会低头!我方才玩笑的,那理想可能有些太大。你做不了宫官便算了,活着更重要!”
说罢,章娘子福身低头,以掖庭宫女面对着三等宫女的姿态,遥遥相送。
低矮破旧的阁子夹出的巷道内,风将群青的衣裙和披帛高高地吹起。她隔着重重屋檐,望着那道矮矮的身影,心中几分震动。
上一世,她一意求死,似乎从来没回过头,便没看到这一路上有许多人,曾暗中相护,又在她身后相送。
原来她的命,这么金贵。
群青忍着眼中热意,也福下身,隔着数条巷道,屈身回礼,风动两袖。
这一世,活着……更重要。
第10章
清宣阁很大,也很荒芜。
栽种在南苑的花木已枯萎了大半,地上满是零落的枯叶,被风吹动。
若非亲眼所见,群青也没想到,原来曾经的对头郑良娣,生存条件这么差。
群青已很久没有做过粗使活计,扫院子扫得不太熟练。
揽月匆匆地提了一桶水过来,丢到了地上:“阁子里面也是你擦。”
“是。”
揽月是郑知意的奉衣宫女,也是那天提醒郑良娣规矩的女使。她立在檐下,看群青还算听话,发出一声不屑的冷嗤:“再有心机又有什么用?”
群青没说话,将落叶倒进南苑围栏里。
无他,实在是选宫女那天,她把拜高踩低演绎得淋漓尽致,在宫女们心中留下的印象太差了。
在摸清清宣殿底细之前,群青做的,便是章娘子嘱咐的:低头。
揽月拿着话本进了殿中,郑知意的寝殿被她自己折腾的凌乱不堪,她把所有的衣裳试过一遍,赤脚站在一堆凌乱的衣裳中问:“圣人召我了吗?”
“圣人很忙……”
“皇后娘娘呢?”
揽月不忍:“娘娘,也很忙……”
“我想见圣人,我想叫圣人给我点事做。”郑知意毕竟只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在贴身婢女面前,红了眼圈,“叫我去做饭,叫我去养马也行,杨芙呢?她是不是见着圣人了,李玹是不是在她那里?”
揽月一把抱住她:“良娣,你现在已经是良娣,这些事不用你做!”
“什么……杨芙又病了?本想骂她能解个闷,她怎么这么不禁骂,这楚国公主的心眼,可比针尖还小。她什么时候能好?”
群青竖着耳朵听墙角。几句对话飘进耳中,让她的神色有些凝结。
这郑知意,怎么跟印象中的不一样?
上一世,她只记得郑知意经常口无遮拦,戳杨芙的短处,生活上处处与杨芙作对,弄得公主食不下咽,时常以泪洗面,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当时群青担忧公主,觉得郑知意充满恶意,斗起她来便也没有心软。怎么也没想到,找茬居然是因为寂寞。
贵主都哭了,那偌大的庭院中,却隐约飘荡着其他宫女的笑声,还有少女挣扎求饶的声音。
清宣殿的另外三个宫女——阿孟和阿姜拉着若蝉在北苑石桌上打长牌。若蝉的脸颊上贴满了代表欠债的纸条,她们还要把一枚晒衣服用的银夹子,夹在她的鼻子上。
群青本是细作,在宫中行走能低调则低调。她走过这几人身边,听见若蝉实在哭得惨烈,又折回来:“宫规不是不让打牌吗?”
“你且宽心吧。”阿孟用力掷出一张长牌,“这地方反正不会有人来,就是违了宫规,也没人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