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 而且记得。
群青垂睫,衣袖上细细的牵连,却似乎触及了心间。
走了一会, 她下定决心,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许是她的手指太过冰凉,令陆华亭一顿,旋即他的五指猛地撑开她的指缝, 强行与她十指紧扣。
群青挣了一下, 没挣出来, 碍于大庭广众之下, 被他紧紧扣住左手, 并肩而行。
陆华亭轻道:“娘子, 你自己送上来的。某可没拿手镣锁你。”
群青感觉和被手镣锁着没差多少。
半晌没听见群青回应,陆华亭稍稍侧脸,只见她正侧过头, 仪态自若地赏灯,那枚琉璃耳坠却急剧地摇晃,耳垂已然通红。
群青被他拉着,越过人群,看见匾额,是不久前才离开的成衣铺子。
跨进门槛,锦绣之中,老板娘见他二人便笑开了花:“郎君,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那件绯色纱衣这么娘子试过,唯有你家娘子穿得最是惊艳。”
“那颜色太艳了,我不适合。”群青一面应着,以气声提醒陆华亭,“太贵了,接下来几日要没钱住店了。”
老板娘道:“哎呦娘子,其他小娘子恨不得把自己打扮得光艳动人,缘何你生得欺霜赛雪,偏要藏着不肯示人。”
陆华亭已将随身的金锭取出,闻言对着老板娘微微一笑,又给了她一颗金珠:“看赏。”
老板娘千恩万谢。群青出了门,被风一吹,只觉疯狂。
陆华亭道:“有个地方可以住,就是有些远,端看你肯不肯。”
群青道:“不会是街边陋巷吧?”
陆华亭摇了下头:“此处我不熟,但往怀远的方向就熟了。山下许多村落,经了战乱,百姓搬走,已是空宅。”
群青没什么意见,只要有个庇身之处就行了。
用剩下的钱雇车离了镇子,到了陆华亭所说之处,山下荒村野店,一片断壁残垣隐在黑夜中,连盏灯笼都没有。
架牛车的车主见此情景,一刻也不敢停留,抛下二人便回去了。
群青看了看,屋舍虽已废弃,但勉强能住。
陆华亭走进其中一间屋子,门锁已然锈蚀,手掌贴在门上,稍一用力,便将门推开。
无人的陋室,却很整洁,床上悬帐,床边妆台,依稀可见主人整洁的习惯。
陆华亭站在其中,环顾四周,随即拂去蛛网,从柜中取出蜡和窗纸:“封一下窗就可以住了。”
他点燃蜡烛,一回身群青不见了,陆华亭打开后门,走进后院。
夜空之下,松柏成阴,幽浓的树荫之下是座孤坟,竖着一座小小的墓碑。
群青立在这碑前,风动裙带,有洛神之姿。旋即她俯下身,用自己随身带的素帕仔细擦拭这块碑。
“娘子在干嘛?”
“过来借宿,哪有不拜主人之理。”群青边擦边道。
陆华亭立在她身边,似要说话,群青于鬼神之事一向慎重,生怕他说出什么轻浮之语,“嘘”了一声,他便闭上了嘴。
下一刻,群青擦出了立碑人的姓名,“陆华亭”三字鲜红如血,赫然排列其上。
群青震悚,再一擦,看清“慈母”二字,头皮发麻,赫然转头望向陆华亭:“这是你家?”
再看这破败屋宇,早已人去楼空。难怪他推门取物,轻车熟路,原来自己就是主人。
陆华亭接过她手中素帕,擦净墓碑:“是当时离了怀远的暂住之处。”
他不愿称之为“家”,天地之间,并没有他的家。
他擦干净墓碑,只躬身将一枚橘子放在坟前,默然良久,起了身。
群青看他:“这就完了?”
“不然呢?”
群青已是撩摆,端端正正地跪在墓前,口中道:“跪下。”
她实在是做不出不敬亡灵之事,何况这亡灵是陆华亭的母亲,更何况晚上还要住在此处。
陆华亭望着她,敛了唇边笑意,亦端正神色,跪在她身边:“母亲,儿七郎,携新妇六娘回来看您了。”
群青听闻“六娘”二字,心中微动,听着他言语郑重,原来也不是无话可说。
陆华亭点上了蜡烛:“当日母亲临终前,合不上眼,担心孩儿过慧易折,不能久寿。”
群青心中震动。此人此前给她的印象,确实如同孤魂野鬼,骄狂如晨曦时易散的薄雾,既不惜人也不自惜,既无来处,也无未来。
此时此地,除了亡灵,只有他二人,真心话便脱口而出,她的感觉终于得到了验证:他向上爬,不过是复仇的手段,功名利禄之下,掩藏着厌世向死之心。
陆华亭望着墓碑,平静道:“母亲如今可以放心。孩儿已寻到悬心之人,她在,我便得红尘之趣,可以好好活着了。”
字句入耳,群青心中震动,陆华亭已起身进了内室。
她洒扫完毕,紧跟着进门,甫一进去,陆华亭靠在桌边望她,面孔被烛火映照的几乎绮艳:“六娘,你听见了吗?”
语气中难得促狭,看得出来是心情极佳,似想看她反应。
群青也被这奇异的开心笼罩,只是面上不显。
冷风吹在她的脸上,窗只封了一半,外面松风喧嚣,此等奇异之景,像是话本里书生逢妖的场合。
陆华亭的拇指拂过她被映成榴红色的下唇,先吻上唇角,旋即是唇,吻得亦有些偏离常规。
“娘子,你在想什么?”稍一分神,便被他察觉。
群青一面投入,一面鄙薄这放纵,只好道:“我在想宫中如何了。”
陆华亭松开她:“你想这些不累吗?”
“你真的能不想?”群青问道,“你算的也未必全准。毕竟是有流血的事,若是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