渣了那个高岭之花(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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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皇崩逝,崔、何两大士族相继倾覆,朝中暗流涌动,新君之争愈演愈烈。
萧寄不肯嗣位,众人自然而然又将目光转至宗族之中。
正是三月,江南连月阴雨,旧堤又需另行修固。然而时局未明,朝中如今尚存的官吏多数都是成了精的老狐狸,人人只求明哲保身,唯恐行差踏错,政令更是难以推行下去。
六部奏疏积压成山,陆九叙接连三日不得抽身,连回府也不能,眼下挂着两抹浓郁青黑,像是下一刻便要昏厥在书案旁。
得知裴璋差人来请霍逸去一趟王府,陆九叙气得重重一掌拍在案上,切齿道:“岂有此理!他是自在了,整日美人在怀闭门不出,独留我一人对付这些臭脸老匹夫!”
霍逸恰从城外领兵回宫,闻言剑眉皱起,对侍者道:“告诉他,我不得闲。”
侍者听了,却并未退下,而是低声说道:“……阮娘子病重。”
二人同时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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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逸赶到王府,天上正落着细密的雨线,缠夹如丝。
一道清癯人影立于檐下,霜色衣袍衬得他面色愈发苍白,袍角沾了雨渍,似是已经在此等了许久。
他早从重风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待走到近前,才死死盯着裴璋,脸色铁青。
“这便是你的护人之道?”霍逸寒声质问道:“大言不惭。”
裴璋并未反驳半个字,只是沉默地听着,瘦削的五指在袖中攥紧,用力之大,以至于连指节都在泛白:“是我照料不周。”
他旧疾初愈不久,嘴唇连一丝血色都没有,眉宇间任从前有多少孤高清冷,如今也全然化为憔悴。
“窈娘体内毒素未清,病势却比我当年更要凶险。重云已快马北上去寻药,然而北地疆域辽阔,战事又才结束不久,我想请你你麾下暗桩在北地相助他,及早将药带回来。”
霍逸目光如刀刃一般扫过他:“我的人的确有把握可寻到。只不过——”
他话锋一转:“这无妄之灾皆是因你而起,此事不得瞒她一分一毫。待她病愈,我自会劝她离开洛阳,以免待在你身旁,迟早连自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裴璋眼帘一颤,半晌都没有出声。
“若她要走……我不会再横加阻拦。”
霍逸漠然绕过他,大步朝屋内走,裴璋则沉默不语地跟在后面。
房中内室以一架花鸟屏风所隔开,透过屏画,可隐隐见得躺在架子床上的人影。
走得近了,女子一动不动卧在榻上,身量无意识蜷缩着。她眉目在梦中也并不舒展,下颌尖尖,人比黄花都要瘦上三分。
霍逸紧绷着脸,目光一刻也不曾从阮窈脸上移开。
见她睡得不安稳,云鬓散乱地贴着脸颊,他探出手,想要将这几缕碎发给拨开。
然而指尖才刚触到她,榻上之人眉心微蹙,嘴唇不断翕动,含含糊糊说着些什么。
她面颊是凉的,这会儿似醒非醒,很快脸上又浮起一抹病态的红,像是梦到了什么般,眼帘颤动,可又没有睁开。
霍逸心底一阵发软。
他为她拨开碎发,而后袖角就被阮窈无意识揪住了。
霍逸愣了一下,榻上女子已经口齿不清地唤他:“裴……裴璋……”
这两声沙哑极了,像是某种幼兽在呜咽撒娇。然而房内静得针落可闻,二人仍是听得再清楚不过。
霍逸手指僵在半空中,一时
伸也不是,缩也不是。
裴璋却是习以为常,早在听见她哼唧的时候,便亲手倒了温水过来。
而后又添上小半勺蜂蜜,侧身将阮窈扶抱在他肩上,这才细细喂入她口中。
她几乎是下意识就揪住他的衣衫,一头青丝倾泻而下,乖顺地倚靠着他。
裴璋照料她时顾不得旁的,袖口被阮窈扯乱了,右手隐隐露出一截手腕。
自手掌下方起,他肤上遍布着数条细密刀印,旧的包扎过,可新的伤口又一直向上延去,直至没入外袍,才见不到了。
霍逸也是在此时才察觉,裴璋右臂虚虚垂着,似是不太使得上力气。揽抱她时也微发着颤,连喂水亦是用的左手。
他害怕阮窈会呛着,从头至尾都垂下眸看着她,神色专注而慎重。
霍逸忽然感到如坐针毡。
他肺腑内原是燃着股怨妒之火,说不清、道不明。
可眨眼之间,这火像是被人泼了盆冰水,变作呛人的烟,让他喉头直发涩。
他蓦地起身,步子放得极快,推门就离开了这间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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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窈醒来的时候,窗下一树杏花绽得正盛。
时有凉风拂过,花瓣如同堆雪,簌簌往下落。
她脑子昏沉沉的,嗓子里也干哑得厉害。张口想要喊人,却发不出声音来。
桌上摆着茶水,阮窈费力地支起身子下床,才站起身就猛地跌坐在地上,摔出一声闷响。
她又急又痛,连眼眶也憋红了。
急促的脚步声陡然从外头响起,她眼前闪过一抹素白衣袂,紧接着,整个身子都被来人揽入臂弯里。
阮窈一颗心砰砰跳个不停,手揪住他的衣襟,这会儿才渐渐冷静下来,又将脑袋埋进他怀中。
裴璋半跪在地上抱着她,手指不断发颤。
阮窈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挣了一下,正抬头想去看他,便察觉到几滴微热的水痕,接连落在她的额头、面颊上。
她颇为无措地瞧着他,抬手想要去拭他的泪,喉间不断发出艰难的嘶哑气声。
“窈娘……”裴璋眼尾通红,似乎惧怕这只是一场梦,所以一遍又一遍地哑声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