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119)
语毕,他在心中数了三下。
刚数到三,手里的瓷瓶便被夺走。
容玠勾了勾唇,抬眼就见苏妙漪怒气冲冲、两颊飞红的面容。
不过令他出乎意料的是,这一次,苏妙漪没有夺过药瓶就走,而是杵在他跟前,眉头紧蹙地瞪着他,似乎有话要说。
“怎么了?”
容玠问。
苏妙漪挣扎了半晌,才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问道,“那天你是……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吗?”
容玠怔住,竟有那么一瞬大脑空白。
游廊上一路都悬着暖黄色的灯笼,最前方是聊着古籍藏书的苏积玉和容云暮,后面跟着还在吃零食的容奚和苏安安,江淼和顾玉映说说笑笑地落在最后等苏妙漪,顺带还拦住了蠢蠢欲动的凌长风。
而容玠和苏妙漪仿佛与所有人隔绝了一般,分明离得也没有那么远,可一切嘈杂的谈笑声都销声匿迹,只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们二人还偏偏站在两盏灯之间……
于是光线昏昏、树影憧憧,谁都看不清彼此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苏妙漪才在一片寂静里听见容玠的回答。
“……不是。”
苏妙漪猝然发出一声冷笑。
从容玠身边擦肩而过时,她用手背用力地在唇上抹了好几下,恶狠狠地吐出三个字——
“脏、男、人!”
容玠回过身,还想说些什么,却见凌长风已经迎了过来,伸手搀住了踉踉跄跄的苏妙漪,“你行不行啊?要不我背你回去吧?”
“你以前背过女子么?”
苏妙漪忽然突兀地问了一句。
凌长风一脸莫名,“自然是没有。我告诉你苏妙漪,也就你有这个福气……”
“那行。”
苏妙漪答应得干脆利落,连凌长风都没反应过来。
待他回神后,登时又眉飞色舞地得意起来,还特意往后看了一眼容玠,随即蹲下身,背起苏妙漪就跑,“走咯。”
凌长风抬脚走得飞快,像一阵风似的就从江淼和顾玉映面前掠过。
顾玉映似有所感,忍不住回头,朝立在不远处的容玠看了一眼。不过也只是看了一眼,她便跟着江淼离开了。
目送凌长风背着苏妙漪的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容玠眼底蒙上一层烦躁而沉郁的阴翳。
脚步声和谈笑声逐渐远去,转眼间,游廊上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静静地站了半晌,才转身离开,却不是回自己的寝屋,而是去了扶阳县主的院子。
“母亲可歇下了?”
容玠正在屋外问县主身边的女使,屋门便被从内推开。
已经卸了钗环、素面朝天的扶阳县主站在屋内,笑着望向容玠,“母亲知道你会过来。”
容玠走进屋子,见扶阳县主眼底一片清明,再无丝毫醉态,不由地愣了愣,“母亲没醉?”
“你也太小看我了。从前我没出阁时,整个汴京城的大家闺秀便是加在一起,也喝不过我一个……”
扶阳县主虽没什么醉态,可话却明显比平日多了起来。她望着正在院子里忙忙碌碌收拾行李的婢女们,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容玠闲聊着往事。
容玠默不作声地听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打断了她,“母亲,我之所以离开容家,是不想自己要做的事连累你,还有二叔。”
他说的没头没尾,可扶阳县主却领悟了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
是怕连累他们。
而非以他们为耻,想要与他们撇清干系。
县主无奈地笑,“看来我们母子俩,都总是在做自以为为对方好的事。”
“其实您不必去佛寺,也不必……”
容玠抿唇,“继续为爹守寡。”
扶阳县主愣住。
她猜到容玠会来劝自己留下,可万万没想到的是,容玠竟会同她说,不必再为容云铮守寡……
容玠眼眸微垂,想起了那一晚,他把苏妙漪从水中救起后并未及时离开,于是便亲耳听到了扶阳县主濒临崩溃的倾诉。
直到那一刻,容玠才意识到,这么多年来,他心心念念要为父亲和祖父复仇,却从来没有考虑过母亲的感受……
扶阳县主除了是他的母亲,是容云铮的遗孀,她亦是她自己。
容玠有选择背负仇恨、讨回公道的自由,扶阳县主和容云暮亦有放下一切、重新开始的自由。他们都不应该干涉彼此的选择。
他不该对他们心生怨怼。
“我已经不是那个需要被您护在羽翼下的稚童。往后,该换做我来护着您了……就像今日一样。”
容玠想。
即便是母亲真的遵从内心所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扶阳县主眼眶又有些泛酸,可她还是摇了摇头,“玠儿,如今这个关头,临安城里人人都看着容氏,就连汴京也有人盯着你容玠。母亲不能帮你什么,但至少不能拖你的后腿……”
容玠微微蹙眉,刚想再说些什么,却被扶阳县主打断。
“母亲相信,你想做的事一定能做成。待有朝一日,你如愿以偿后,母亲就可以回临安了。至于其他事……”
县主的声音略微轻了些,“也以后再说吧。”
容玠沉默。
“更何况,我这次去凌音寺,也是为了妙漪。”
顿了顿,扶阳县主转眼,试探地看向容玠,“我走以后,你与妙漪还是要多来往走动,彼此之间最好有个照应……”
容玠掀了掀唇,神色莫测地说道,“我们是义兄妹,自当如此。”
“……”
县主打量了他几眼,一时竟也看不出他到底是认真的,还是略带讥讽的气话——气她当初给了苏妙漪那镯子,收了她为义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