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263)
皇帝沉默片刻,“裘恕等人虽行贿分赃,但不过是一介商贾。商,无官不安。齐之远身为汴京府尹,统管京都数百行,商户们无不惧他官威。朕看过了骑鹤馆等人的供状,都是受齐之远恐吓胁迫,才会替他开贿路、传赃物……”
听出皇帝言语里的大而化小、小而化无之意,朝臣们面面相觑,就连站在殿侧的端王眼里也掠过一丝诧异。
容玠微不可察地皱眉,“陛下……”
皇帝并不看他,自顾自道,“且骑鹤馆总管汴京商行,若是一下将这些行首们都处置了,恐怕反而会引得京都动荡,百姓惶惶。大胤毕竟以忠厚开国,朕的意思是,小惩大诫,让这些商户追纳赃钱入官,再交上数倍罚金,此事便到此为止。”
追纳赃钱入官……数倍罚金……
敏锐地捕捉到这两个字眼,端王瞬间明白了皇帝的用意,眸光顿时亮了,当即上前附和道,“父皇仁德,儿臣也以为,如此最好。”
端王明白了,容玠自然也明白了。
如今正值国库空虚、军饷吃紧,若能允许骑鹤馆的这些行首们用大半身家作“替罪钱”,换来从轻发落,他们乐意,国库也能充盈,前线更是能缓好大一口气……
圣心已定,容玠本该就此退下。可不知为何,他还是杵在原地,怎么也迈不开步子。
在其他朝臣的附和声里,皇帝神色松快了些,“既如此,便拟旨吧……”
“陛下,臣以为此举不妥。”
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断了皇帝。
端王蓦地转眼看向容玠,不动声色地朝他使眼色,可容玠却视若无睹,执意进谏。
“陛下,贪墨之罪,祸患无穷。若想要严肃官规,吏治清明,贪赃者该严惩,行贿者亦该施以重典。若用区区替罪钱,便能越过大胤法度,往后怕是还会有更多商户明知故犯,利诱朝臣。届时,贪腐之风蔓延……”
顿了顿,容玠一字一句沉声道,“行贿者不尽,贿道不堵,则贪官污吏朝杀而暮犯,永不除也!”
朝堂上陷入一片死寂。
皇帝的脸色霎时变得难看起来。
***
知微堂。
苏妙漪在二楼抄着书稿,可这几日她总是心不在焉,书稿抄几句就错一个字,只能不断地揉皱了重写。
等苏安安“砰”地一声推门进来时,桌上和地上已经多了不少被攒成团的废稿。
“如何?宫中有消息了?”
苏妙漪霍然起身,急切地问道。
苏安安气喘吁吁,激动地说话都有些不连贯,“皇,皇上敕令骑鹤馆内的涉事商户,三日内将账簿上所有的贿款尽数上缴。”
苏妙漪等了一会儿,却没等到苏安安的后话,双眼微微睁大,“然后呢?除了上缴贿款,还有呢?”
“……上缴贿款,再附上三倍罚金,便一切都不再追究了。”
苏妙漪面露震愕,“包括裘恕?”
苏安安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
苏妙漪眸光骤缩,难以置信地,“这是官商勾结的贪墨案!数以万计的贿款,铁证如山,在廷议时被揭发,满朝皆知、全城皆知!这样竟也能用钱消灾?!”
她的声音失了控,苏安安吓得缩了缩肩,声音轻若蚊蝇,“听说诏狱已经放人,骑鹤馆也已经解封……”
话音未落,苏妙漪便径直越过她,飞奔而出。
“姑姑!姑姑你去哪儿?”
苏安安着急地跟出来,却已经不见苏妙漪的身影,再往窗口一探,就见一道窈窕身影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朝长街那头翩然而去。
苏妙漪赶到骑鹤馆外时,街边已经围聚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众目睽睽之下,一群官差将贴在骑鹤馆外的封条撕下,扬长而去。
“太好了……”
人群中,有人松了口气,“骑鹤馆解封,裘大善人应当是没事了。”
“陛下既然没追究,想必是已经将整个贪墨案查清楚了吧。看来什么贪赃行贿都是谣传,我就说裘行首并非那种见钱眼开的小人!”
“是啊,裘行首做了那么多善事,这些年咱们都有目共睹,就算是与那位齐大人有什么牵连,恐怕也是被迫的……”
又是不少人随之附和。
苏妙漪脸色难看地僵在原地,掩在袖中的双手握拳,细长的指甲几乎要攥破掌心。
她苦心经营了这么久,万万没想到竟会以今日这种结局收场。
她自以为闹得地覆天翻,斗倒了齐之远,可谁曾想最大的帮凶裘恕却毫发无损,不仅没有抄家之祸、牢狱之灾,甚至就连声名都纤尘不染,仍是人人赞誉的“裘大善人”……
为什么?
凭什么!
脑子里忽然电光火石地闪过些什么,被苏妙漪一把抓住。
数以万计的贿款……
三倍罚金……
以钱消灾……
苏妙漪神色骤变。
仲少暄日日同凌长风叫苦连天,她怎么会忘了,国库空虚,边关战事一触即发!此时此刻,齐家和骑鹤馆缴纳的贿金,就是唯一能解燃眉之急的及时雨!
“那是裘家的马车吧?”
人群中忽然有人唤了一声。
苏妙漪霎时回神,循声望去。
只见裘府的马车正缓缓驶过人群、驶过骑鹤馆……
从苏妙漪面前驶过的那一刻,恰好微风吹起车帘,露出车内之人略显憔悴却晏然自若的侧脸。
裘、恕……
苏妙漪跌跌撞撞地后退了几步,退到了人群后,退到了裘恕眼角余光无法看见的角落里。
裘恕无事、骑鹤馆无事,这也就意味着过不了几日,她苏妙漪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成为他们清算的对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