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278)
就仿佛劫后余生般,他浑身绷紧的神经倏地一下松了,转身离开,开门时还被门槛绊了一跤,不过很快就爬起来,跌跌撞撞地跑了出去。
苏妙漪听着他下楼的脚步声,不自觉又想起容玠临走时留下的话。
「你越执念,越渴求,就越会被困在原地……别在意他们,就像当初不在意我一样,往前走吧,别回头。」
苏妙漪闭了闭眼,似是冷笑,又似是叹息,“呵,往前走……”
***
福安巷。
容玠匆匆赶回来时,就见一身锦衣常服的端王站在树下。而不远处的石桌边,坐着一个熟悉的消瘦背影。
听得脚步声,端王转头,飞快地向容玠使了个眼色。
端王从前来找他,无一不是避人耳目走暗道,这是第一次青天白日、堂而皇之地站在院子里。只因今日,他并不是主客,而是陪同另外一位……
“微臣叩见陛下。”
容玠垂眸,一边低身行礼,一边唤道。
坐在桌边的人也转过身来,竟是微服出宫的皇帝!
“你身上还有伤,免礼吧。”
皇帝抬了抬手,今日倒是显得十分随和,和那日在朝堂上大发雷霆、下令杖责容玠的帝王判若两人。
容玠仍是行了礼,起身时动作有些迟缓,还是端王走上前扶了一把。
容玠道了声谢。
在皇帝面前,二人刻意表现得有些生疏。
皇帝神色不明地打量容玠,见他脸色难看,忍不住皱眉,“伤还未好全,还出去满汴京跑?莫不是因廷杖的事对朕生了怨气,所以拖着不打算回御史台,也不想回去上朝了?”
“……微臣不敢。”
容玠刚站直身,便又要告罪行礼。
皇帝摆摆手阻止了他,语气微沉,“那日在朝堂上,你应该已经心知肚明,朕为何要放过裘恕、放过骑鹤馆,为何还偏要站出来与朕作对?”
“微臣不敢。”
容玠一张口,仍是这四个字,“只是臣蒙受皇恩,入御史台、升侍御史,主理这桩贪墨案,若不进言,便是渎职失责……”
听出他的话里没有丝毫反省之意,端王心里一咯噔,蓦地看向容玠,抢在皇帝动怒前呵斥道,“容大人!看来那顿廷杖还是打得轻了,竟是没让你长记性……”
“琰儿。”
这一次,皇帝打断了端王。
端王噤声,不动声色地观察皇帝的神情,见他脸色虽阴沉,却没有怒意,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幽幽地望着容玠,像是在透过他看着旁的什么人,半晌才叹了口气,“你这孩子,性子太直太犟。不像你爹,也远胜你祖父……倒是更像扶阳……”
容玠抿唇不言,心中猜测着皇帝今日来此的用意。
皇帝看了一眼跟随而来的刘喜。
刘喜会意,将院中除了端王以外的所有人屏退。
待院中只剩下皇帝、端王和容玠三人后,皇帝才咳了两声,问容玠,“你以为裘恕为何会留下账簿这样大的把柄?”
闻言,容玠和端王的神色皆是一凛。
二人不约而同地抬起眼,看向皇帝。
“裘恕并非是不谨慎的人。容玠,你就没有一丝一毫地怀疑过?”
容玠眸光微动。
拿到账册的第一时间,他的确起过疑心,甚至怀疑这会不会是裘恕和齐之远联合放出来的烟雾弹,可稍经探查,他便知道,账簿是真的罪证。
“骑鹤馆与汴京府尹的行贿分赃,已经不是一日两日。在裘恕之前,在齐之远之前,甚至在朕还未登基时,便早有风声。只是此事牵连甚广,难以连根拔除,若无人隐伏,便没有铁板钉钉的罪证……”
顿了顿,皇帝终于郑重其事地吐出一句,“此次弹劾齐之远,以身入局的可不止你容玠一人。”
此话一出,一切都明了了。
端王面露错愕,“所以裘恕做这些,都是父皇您授意?!”
皇帝看向容玠,缓缓道,“这些年他如何经营的骑鹤馆,又是如何与齐之远打交道,朕都知情,只是引而不发。”
为何引而不发,皇帝没有继续说下去,端王和容玠却都了然。
大胤与北狄休战的盟约已经持续了三十多年,可近年来北狄却蠢蠢欲动,朝堂上,文武百官针对是和是战,迟迟争论不下,没有一个定论。而若想要战,最实际的困难便是钱粮不足。
国库空虚已不是一年两年,若不使上一些另类的手段,恐怕是无论如何也补不上这窟窿的……
养贪杀贪、罚没赃银,便是皇帝的手段。
原来如此……
容玠微微皱眉,若有所思。
原来裘恕一直都是皇帝的人,他蛰伏数年,就是在等待一个时机,上缴罪证,扳倒齐之远,重创楼家。
至于苏妙漪……
她至今还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裘恕就是个行贿贪赃、该被绳之以法的奸商……
“这或许不是个好法子,但短时间内,朕别无他法。原本裘恕会寻一个更好的时机,交出账簿,将此事揭露,谁料你们兄妹二人半途杀出来……便只能提前收网。”
皇帝看向容玠,神色莫测,“这件事,朕本不必同一个臣子解释……但今日,朕还是特意出宫来寻你,你可知是为什么?”
容玠抬眼,对上皇帝的视线,“……微臣不知。”
皇帝的眼神愈发复杂,张了张唇,似是有些难以启齿,可酝酿了片刻,到底还是下定决心地说了出来,“因为朕,问心有愧。”
话音既落,院内陷入一片死寂。
端王眼里满是惊诧,他下意识看向容玠,却见容玠面上也有些愕然,只是那愕然与自己的不大相同,可他也说不上来,究竟是哪里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