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345)
南薰门下,已经挤了里三层外三层不明状况、却都赶来看热闹的百姓。苏妙漪姗姗来迟,只占了后面些的位置,能远远地看见城墙。
“你们看那儿!”
前排有人指着城楼台阶喊了起来。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几个披坚执锐的将士捧着个匣盒正在往城楼上走。
“这是在做什么?”
“不知道啊。你们听说了吗,湘阳城好像失守了,北狄人杀了进来,死了不少人呢……”
“真的假的?你从哪儿听来的?”
“不信你就看今日的知微小报吧,千真万确!”
众人正议论着,那几个将士已经走到了城楼正上方。其余几人蹲下身,不知在城楼后头做什么,而为首之人则扬声对底下宣告——
“奉陛下旨意,湘阳城破,皆因细作与北狄勾结所致,今将里通外国的贼子枭首示众,首级悬于城楼上七日七夜,任何人不得靠近。胆敢摘下首级者,与贼子同罪,格杀勿论!”
话音既落,几个将士便将首级从城楼上悬坠了下来。
苏妙漪蓦地抬眼,震愕地朝城楼上看去。
一阵阴风吹过,将遮掩的黑布掀落,那颗头颅暴露在众人视线下,引得人群中一阵惊呼。
“那,那是不是裘恕,不对,闫如芥!那是闫如芥!叛国投敌的细作是闫如芥!!”
一石惊起千层浪。
人群后,苏妙漪僵硬地抬着头,目光定在那被悬以示众的头颅上。
理智告诉她,不要看,不要看,快走……
可她整个人却像是被一根巨钉牢牢钉在了原地,怎么都动弹不得,视线也像是被黏住了一般,怎么都移不开半分。
在这一刻之前,她心中甚至还抱着一丝侥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传信之人未窥全豹,说不定裘恕还活着,只是个误会,或是迷惑人的手段……
然而此刻,所有的侥幸和揣测尽数湮灭——
裘恕真的死了。
那个亲自教她打马球教她钓鱼、如师如父的裘恕;那个会因为她脸上的磕伤在医馆里急得团团转的裘恕;那个信誓旦旦告诉她,与其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苟且偷生,不如站得更高、做得更多,弥补罪过的裘恕,就这样死了……
背负着叛国的罪名,耻辱地死了。
第106章
“闫如芥!又是闫家人!”
认出那是裘恕的项上人头后人群中愤慨的叱骂声顿时一浪掀过一浪, 沸反盈天。
“闫家贼子究竟要何时才能不祸害大胤!”
“我就说闫家人祖祖辈辈、子子孙孙都是黑心肝的东西,祖坟得挖在什么鬼地方才会尽出这些枭蛇鬼怪?!”
“那闫如芥之前还到仲庙里去负荆请罪,亏我那时候还觉得他与闫睢老贼不是一类人!没想到他这么能装, 人面兽心的狗东西!”
众人挥着手臂,一边骂着一边将手头能砸的东西都朝南薰门砸了过去。在群情激愤的百姓中, 眼眶通红、一动不动的苏妙漪显得尤为格格不入。
她终于不忍再听再看,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 魂不守舍地转过身。
可这一转身,她才看见人群之后十来步的距离,站着两道熟悉的身影。
其中一人惊恐而悲痛得捂着嘴, 泪如泉涌, 而另一人却是神色怔忡地望着城楼的方向, 似乎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是丹桂和虞汀兰。
“娘亲……”
顾不上再悲恸, 苏妙漪几步冲到了虞汀兰身边,同丹桂一起搀着她,想要带她走, “我们回家……”
虞汀兰却是僵在原地, 纹丝不动。
“城楼上挂着的是谁?”
她的声音都空了。
苏妙漪用力地拉着她, 口吻镇定,带着一丝安抚、又像是哀求的意味,“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我们先回去……”
丹桂也想开口劝解一二,可一启唇, 却是泣不成声。
在她的哭声里, 虞汀兰终于不堪重负,双腿一软,在苏妙漪慌张的唤声里彻底昏厥过去……
***
尽管知微堂这一日并未贩售小报, 但有了悬挂在城楼上的首级,闫如芥沦为叛贼的消息在汴京城里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上至达官权贵,下至走卒乞儿,还有老弱妇孺,都蹒跚着步子来到南薰门下痛斥叛国贼的劣迹败行。其中甚至还有曾经在慈幼庄长大、成年后被送出慈幼庄自力更生的孤儿,竟在城楼下撞墙自尽,以自己受过“闫家”的恩惠为耻……
四溅的人血,驱邪的狗血,混合着乱七八糟的剩菜残羹、破烂秽土。才大半日过去,南薰门悬首的城楼下,已是一片狼藉。
原本赐给裘家的皇庄更是围满了官兵,说是要查抄裘恕通敌的罪证。许是看在容玠、又或是端王和准王妃的面子上,那些官兵胡乱在庄子里查抄了一通,便离开了,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过了虞汀兰。
夜色已深,一整日乌烟瘴气、麋沸蚁动的汴京城终于短暂地恢复了寂静。
修业坊的苏宅里,灯烛昏昏。
虞汀兰在屋内睡着。从城门口昏迷到现在,她中间只醒来过一次,却是怆然泪下、呕心抽肠,喝进去的所有汤药都吐了出来。最后迫不得已,苏妙漪让大夫给她施了针,才叫她勉强平静下来,又沉沉地昏睡过去。
丹桂在屋子里守着,苏妙漪觉得屋内闷得慌,便背靠着梁柱坐在廊檐下的阴影里守着。夜风寒凉,她只穿了一身单薄的素衣,被吹得寒毛耸立,忍不住屈起双膝,双手环着膝头将自己蜷了起来。
下一刻,一件白狐围领的氅袍兜头罩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