阶上春漪(63)
容玠回身,碰了碰苏妙漪的胳膊。
苏妙漪偏头看了一眼那递到自己眼前的水囊,连搭理都没搭理容玠,又将脸埋了回去。
容玠微微皱眉。
见他们二人都没有要喝水的意思,山匪头子弯下腰,刚要将水囊拿回去,却见容玠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他的动作顿时一僵,面色讪讪地收回手,转身走开。
入了夜,庙外夜色浓沉,冷风呼啸。山匪们抵上了庙门,在庙里生起了火,一边喝酒一边吃着烤肉,还拿了两串过来,给容玠和苏妙漪。
苏妙漪埋着头,原本还是不想接的,可空空如也的肚子却是发出了几声抗议。
“……”
她只能抬起头,从容玠手里接过了烤串。
此刻她已没了最初的恼恨,像是连肝火都懒得动了,一脸麻木地咬着那硬邦邦的吃食,想象那是被烤熟的容玠。
见她这幅模样,容玠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
山匪们吃饱喝足,便各自睡去。
在一片酣睡声里,苏妙漪却是睁大了眼,直勾勾地盯着破败的庙顶发怔。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地坐直身,推了推身后闭眼小憩的容玠,声音压得极低,“……容玠。”
容玠睁开眼,却没作声。
“你与鳝尾帮,是不是有些交情?”
苏妙漪不敢吵醒睡着的山匪,于是又朝容玠的方向凑了凑,紧挨着他,自顾自地分析道,“我爹曾经因为你的那枚童子坠,从鳝尾帮手下逃过一劫,所以他们定是护着你的,你有没有办法能找到他们……”
容玠眸光微动,终于转头看向苏妙漪,“我被捆成这样,如何去找?”
苏妙漪噎了噎,“罢了。这群人在哀岷山劫财,便是在太岁头上动土。鳝尾帮定不会放过他们,说不定待会就得了风声,自己找过来了……”
见容玠若有所思地望着她,苏妙漪咬咬牙,忍不住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你不是神童吗天才吗?脑子是拿来当摆设的?一点也不转啊!”
忽地想起什么,苏妙漪朝他摊开手,恶狠狠地,“还有,把我的妆刀还给我。”
容玠从袖中拿出那妆刀,放回苏妙漪手里,忽地问道,“苏妙漪,你很怕死吗?”
“?”
苏妙漪被容玠这惊人之语定住了,错愕地抬眼,“不然呢?”
容玠眼眸微垂,静静地看她。
苏妙漪一脸莫名,瞪圆了眼,“我当然怕死了。我还有那么多事要做,有那么多心愿未了,我要出书出小报,赚足够多的银子,我要把知微堂开到大江南北,我还要让自己的名字登上当朝的商户榜首位……这些只有我活着才能做到!”
容玠发出一声短促的低笑,意味不明,“说来说去,还是为了荣华富贵。”
苏妙漪被他这一声嗤笑惹恼,不自觉提高了音量,“富与贵,人之所欲也。我堂堂正正地经商求财,怎么就低劣不堪,为人所不齿了?有了银钱和地位,我,还有苏积玉和苏安安才能活得如意自在……”
不远处的山匪在睡梦中发出啧啧呓声,苏妙漪蓦地顿住话音。
待那人没了动静,她才冷笑一声,继续道,“也对。容府是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你这种出身的人根本不会懂。”
“的确,你想要的容府都有。可是苏妙漪……”
容玠半搭着眼帘看她,声音轻飘飘的,“你当真觉得我活得自在吗?”
苏妙漪一愣。
她第一反应是想像寻常那样反唇相讥,可一抬眼,目光恰好落在容玠被月色照亮的半边侧脸上。
那清隽面容像是覆了一层缓缓流动的薄雾,时而聚合,时而散开。聚合时,森冷而沉凝,蕴积着一团阴鸷;疏散时,又厌倦而茫然,了无生机。
这样的容玠,太陌生了……
无论是从前在娄县,还是到了临安城重逢,苏妙漪一直觉得,容玠不过是性子冷僻罢了。
可此刻这一眼,却叫她有些心惊。
就好像是窥见了那清冷皮囊下的疮孔……
而她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容玠。
苏妙漪忽然不敢再看他,蓦地收回视线,喃喃道,“你不自在、不如意,是你的问题。若我有容氏的富贵,我一定自在……”
许是更深人静,叫人失了防备之心。容玠也懒得再遮掩自己的真实面目,他凉薄而嘲讽地移开视线,启唇道。
“那是你还不了解容氏。若你知道容氏的花团锦簇下尽是未寒的尸骨和蠕蠕而动的蠹虫……你还能自在得起来么?”
苏妙漪被容玠的描述恶心了一下,忍不住皱皱眉,可嘴上却仍是不服输,“若是没了表面的花团锦簇,岂不是更不自在?”
容玠终于失去了和她谈话的耐性,双眼微阖,不再说话。
可苏妙漪却无端被勾起了些心事,她闷闷不乐地仰起头,一轮缺月刚刚好悬坠在那破陋的窗格里。
难得的,苏妙漪竟也久违地生出一丝倾诉欲。
“容玠,我从来没和你提过我的娘亲吧。”
她望着天上的缺月,轻声道,“当年我们一家也住在临安城,那时候我爹还是个刀笔吏。他性子直一根筋,遇事不会转圜,很快就得罪了人,官职也丢了,只能靠卖字画谋生。可他只是个被罢免的刀笔吏,又不是什么文坛大家,那手字画能卖几个钱?”
黑暗中,容玠又一次睁开了眼,眸底一片清明。
“苏家家底薄,很快便耗尽了积蓄,连原先的宅子都只能变卖了,住进了更小更破的夯土房……我娘从前也是出身官宦人家,压根没受过这种苦,那段日子,她几乎每天都要和我爹争吵。再后来,她便跟一个汴京来的、只有一面之缘的字画商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