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阿阿雪,我眼睛看不见了,我不会爬山爬得瞎了吧?”
林夜慌慌张张伸手,朝旁边人求助。少女清泉一样的声音不紧不慢,她的手也递出来借他用:“你没有瞎,只是刚才经过山洞后的石头林,你昏昏沉沉跟我说你要睡一会儿,我寻思再不快些,便看不到日出了……我便托着你多走了一段路,唔,我们现在出了那片石林了。”
登时间,万般烂光从天边飞跃涌出,迫不及待地从云后翻滚。金橙色的光辉在云雾间起伏,日头跃金出云海,陡然亮起的天地间,滚红日头涌入眼中。
林夜怔住。
他形容不整,衣带乱扬,手中拐杖沾满泥点。他鬓角落汗,面色惨白。他像是一个刚从暗夜中走出的迷途鬼魅,骤然沐浴在日光金红光辉中,愣愣然失了神。
自然间无缘无故的盛大之美,朴素至极壮阔至极,人在这样的盛美之下,心中激荡难言何其正常。
雪荔声音在耳畔极轻流动:“还好赶上了。”
林夜喃喃:“是呀。”
少年少女便并肩,立在云海山巅前,凝望着悬崖间的云雾吞吐,也仰望着天上徐徐升腾的日光。他们舍不得惊动这样的美,他们也被这样的美笼罩着。
这便是日出。
林夜想到昔日自己与将士们餐风露宿,望梅止渴,如果那时候,有一轮日出就好了。
雪荔想到以前好些时候,自己在夜间匆匆赶路,杀一个又一个和她无关的人,执行一次又一次让她越来越厌烦的任务。如果那时候看到日出,她的感受会好一些吗?
林夜转而想,昔日的日出也不过是新一轮的望梅止渴。只要光义帝想和不想战,光义帝想除掉照夜将军这样的主战派,那日出,便永不会到来。
雪荔转而想,那时候看到日出,她也会无动于衷。“无心诀”后期,她根本感受不到世间一丝一毫的快意,她的记忆都随之模糊,随之丧失了意义。那时候的雪荔已是行尸走肉,日出无数次,都与她无关。
林夜和雪荔同时想:所以,现在才是看日出的最好年华。
林夜悄然望雪荔一眼,他见雪荔仍仰望着那云雾上的日光,便偷偷笑一下,与她一同看去。
日头升出地平线,青山如翠。整片天地从郁黑走向光华。骄阳初蒸,晨风吹拂,鸟雀声起,喷涌云雾如融金薄浆,整座山林随着日出徐徐醒来。
雪荔在这时候,轻轻开了口:“林夜,我至今不理解感情,而让我选择的话,我也不愿意对世间任何人付出感情。”
林夜的心,上一刻沐浴在暖融融的日光火海下,下一刻被清晨的风吹下悬崖,掉入冰水中。
他僵着半边身,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话。许是日光灼热与凉风洌冽同时席卷,他眼中刹那间蕴出了薄薄水雾。他拼命控制,才忍住鼻间那片热意,让自己情绪如常。
他想,阿雪真是个傻子。居然说上山,要与他说一些话。这样的话,有什么值得上山说的?不用上山,他的感受还好一些。
他千辛万苦地跟她爬上山,她真是……太不懂人情世故了。
林夜垂着眼,好一会儿才控制住声音中的异常,问:“为什么?”
雪荔转向他。
她看向他渡上一层薄薄金光的面孔,轻声:“我不想再被别人左右,我不想再猜师父为什么不要我。”
林夜呼吸顿住。
他凝着水雾的眼睛,目光朦朦胧胧,望向身旁的少女。
雪荔:“我也不想猜宋挽风死没死,又为什么而死。”
山巅风大,吹乱雪荔发丝。
乱发拂着面颊,雪荔的眼睛中神色比往日更加寂寥,更加空茫:“是的,我明白了。我明白即使有‘无心诀’,师父依然是我最大的心结。师父赶我下山后,我分明不懂常人的感情,可我依然围着他们打转。我不停地猜,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他们想要我做什么。”
雪荔:“我走在寻找答案的路上,但我已经开始害怕那个答案——所以,我不想再为新的人牵肠挂肚,再将我的情感系于旁人身上。那种感觉并不好受……林夜,我不知道我有没有说清楚,你听懂了吗?”
林夜沉默片刻。
他微微笑,声音很低很柔:“懂了呀。”
雪荔睫毛微微一颤。
他垂着眼,原本白皙的肤色在此时更加透白,任由流动的日头金澜色辉光落在他的脸颊上、睫毛上。他眼中的水汽染了红色,那红色朝眼尾四周扩散而去。但他没有不服气,没有说什么“我与旁人不同”,没有质问“为什么不给我时间”。
他就这样平静地接受,甚至笑了一笑。
天地未曾完全苏醒,这片山林被日光照得忽明忽暗,雪荔眼睛看着天上的日光。
林夜别开眼,不看了。他耸一耸肩,装出很累很虚弱的模样,而这也许不是假装的——少年嬉笑着:“阿雪,我困了,我去找地方睡一会儿。你看完日出了,再喊我。”
他擦过她肩头,朝身后崎岖的山路走。
背对着他的雪荔忽然伸手,握住他手腕。
林夜手指蜷缩了一下,依然垂头笑着,想这也许是无意的动作,他等她放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