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柔关联(68)

“她这次一是营养不足，导致贫血，意识不清醒；二是自身病情恶化，癌细胞扩散，导致疼痛性休克。后续我们会调整药物用量和化疗次数，请家属做好心理准备……”

外婆阖目躺在担架上被推了出来，三人围了上去，外婆的脸消瘦了几分，苍白得像一片七十年代无法过滤干净的纸张。

病房外，许文芳努力克制着情绪质问：“爸，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我们也可以煮粥的嘛。妈要是吃不下米饭，你说一声我们换不就行了吗？为什么还要演给我们看，勉强吃下去结果还要吐出来，这样好伤肠胃的，不如不吃！”

外公像被训话的孩子，无奈道：“她说这样你们比较安心，要是告诉你们，你们又要担心，请几天假时时挨在病床边受苦受累，万一到时候影响到工作……”

“这有什么的？一家人不就是图个互相照顾吗？妈都这样了，我们还不多陪着点，那以后等她……”许文芳说不下去，低头哽咽起来。

病房内，夏茉柔轻轻抚摸着外婆的胳膊，她薄得只剩一张皮的手掌插着输液管，仔细看能发现好几个针眼。不知道她是怎么受过来的。

过了一会儿，许文芳和外公走进来，夏茉柔看出她的眼睛哭过，许文芳看出她的眼睛也哭过，两人对此不提。

夏茉柔忽然说：“要不要把外婆转去深岚这种大城市的医院看看，那边的医疗比南彩发达。”

外公叹口气，“她不会去的。”

“为什么？”

“之前你在深岚，你外婆都不想去，别说你现在还回来了。”

“可是看病更重要啊。”

“她一辈子没出过南彩，现在病得这么重，还要去到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她适应不了。再说，你们都要工作，只有我过去陪着，她见不到你们也难过。”

“我们过去陪一周，等她适应些了，就周末过去，那边租房我很熟悉的，可以很快就找到医院附近的房子，就是挂号一时半会儿可能挂不上，我刚刚用手机看过了……”

麻醉效果散去，外婆悠悠转醒，眯着眼睛听三人的对话，听到这儿，她的手动了动。

“外婆？”

夏茉柔第一个察觉到她的动静。

外婆试图睁开眼睛，病房里没有开灯，过亮的日光微微刺眼，她眨了好几下，才完全睁开。

“我不去……哪儿也不去。”外婆的手在夏茉柔的手中，她努力握紧，让人感觉到她虚弱至极的身体里仍藏有力量。

折腾一趟，临近中午，许文芳起身说：“我出去买点粥带过来。”气不过似的补了一句，“今天全家喝粥。”

下午，在再三劝说下，夏钲行和许文芳回到单位继续工作。夏茉柔收到温时昸发来的问候，简单回复后便把手机放下，开始劝外公在陪护床上休息一下。外公望着陷入沉睡的外婆，似乎想起很久远的事情。

她的外公姓卓，全名叫卓宇，有时外婆会喊他“卓老头”，他不是南彩人，而是来自一个比南彩更偏远的地方。夏茉柔小时候常常好奇，过年去亲戚家串门时串的都是外婆和妈妈的亲戚，却很少见到外公和爸爸那边的亲戚。她长大一些后理解了“入赘”这个词，男方婚后随女方家，按理来说男女自愿即可，却往往引起不少闲言碎语。

她青春期时爱八卦，缠着外公外婆交代两人是怎么好上的。外婆说下乡干农活的时候，这男人不爱说话，却老跟在她身边悄悄帮她干活。久而久之，觉得他为人老实，嘴里没什么花言巧语，虽然不识几个字，但肯干活，最重要的还是在那个乡里，他算得上十分英俊，只是身材太瘦，家里穷得只有过年能吃几片肉。

外公说淑美名字好听。

夏茉柔不罢休，说外婆讲了那么多，你难道不多讲几句？

外公才继续道，你外婆的头发黑亮黑亮的，扎两条大粗辫子，手脚也壮实，看起来可有力了，却不怎么会干活，挥铁锹的时候能砸到脚，疼得哎呀乱叫，我只能去帮她，免得铁锹坏了没工具干活。

夏茉柔哈哈大笑。

外公又说，你外婆有文化，时不时就对着田，对着山念诗，还会唱歌，嗓音又甜又亮，迷人啊，大家都停下来看她、听她。

真浪漫，夏茉柔感慨道。

外公最后说，她们要返乡的时候，淑美问我要不要一起走，我回家收拾了几件衣服，就跟她走了。

外婆补充道，你外公从小在不同的亲戚家长大，他是自己想出来闯闯。

夏茉柔问道，后来呢？

外婆说，后来不就是你眼前的这样了吗？行了，今天的故事会就到这里了。快洗漱睡觉。

晚上，许文芳在几人的遮挡下给夏茉柔外婆换成人纸尿裤，她们都能闻到戴着浓浓腥臭味的排泄物，只能努力憋着气忍一忍。

夏茉柔手机响了起来，等许文芳宣布“好了”，她才转回身看一眼已重新穿好裤子，盖上被子，一切如常的外婆。她走到走廊上，打回秦师傅的电话，秦师傅在那头说今天工作结束了，一切正常，明天八点准时开工。

夏茉柔才想起这回事，忙说好的好的，你们辛苦了。

秦师傅说，都是应该的。那没什么事先这样。

通话结束，她翻开消息界面，温时昸和陈悠悠都给她发了消息，都是关心她外婆，也劝她不要太担心的话语。她不知道该回复什么，犹豫间把手机重新放进口袋里。

夏茉柔趴在栏杆上，看天看地看行人，看草看树看垃圾桶，她的鼻尖还残余那一点吓人的腥臭味，这不是她第一次闻到，可却是最难以接受的一次，这股臭气仿佛来自死神，令人胆战心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