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100)+番外
悲伤就该点到为止。
她合眼忍过方桐针灸的疼痛,须臾长吁一口气。
然后起身传宫人戴冠更衣。
十二冕旒冠,十二章纹朱衣玄裳,洁袜赤舄,左垂白玉双佩,右悬鹿玉剑。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想起苏彦的话。
——你甚至都没有任性的资格。
的确,所行皆要在规矩内,所行皆有时。
悲伤,也是有时限的。
她抬手抚上冰冷镜面,抚摸着镜中的少年,看她微微展颜,笑意爬上眼角,却达不到大眼底。
是帝王合适的神情。
“这样,对吗?”她轻轻问道,“师父,满意否?”
*
未央宫前殿中,銮驾高升,臣奴呼万岁。
宗亲在左,百官在右。
这日宫宴上,宗亲之守的楚王章继因迎接捐供银子离京,百官之首的苏彦因探望胞姐告假,两人都不在。
年轻的官员里,苏瑜告了病假,陈珈告了事假,瞩目的就剩了一个夷安长公主。
是故,这宴觥筹交错间便少了些许热烈。
唯有陈章多次望向自己的太后女儿,似有事催促她,然陈婉只头一回同他目光相接后,便未再迎他,垂眸默默饮着酒水。徒留陈章叹气不已。
未几赵励对着御座上的少女拱手道,“陛下,臣早年行军有伤,值此寒冬复发,可否容臣先行离席。”
这话一出,殿中诸人都静了一瞬。
能入未央宫前殿参加除夕宫宴的,都是四百秩及以上的官员,乃殊荣也。名单旨意早早传达,若是特殊情况不能赴宴者,也该在廿七之时提出,譬如久病的廷尉便提早告假,以此安排旁人替补,以示君恩。而即便中途离席,也该在三巡酒之后。
这会第一轮尚未结束,赵励便这般提出,明显是有意拂君主颜面。在他后头数排的赵谨眉宇折川,只觉他这叔父早晚要赔上整个薛氏一族。
不想少年君主不仅未生气,还含笑道,“原是朕考虑不周,靖北侯征战多年,劳苦功高,是该多歇息。准奏!”
又赐除夕菜品三道,着黄门一道送入靖北侯府。
如此,便如朝会告假,没一会,陆陆续续又有数位官员一次请辞。
女帝一一恩准。
酒过三巡时,没人再请辞。
歌舞笙箫里,少年女帝举杯与诸臣共饮,后单独敬酒于赵谨。
她面容上有隐约的笑意,开口却是家常,“今朕见如此众人聚一堂共度除夕,原是盛宴欢娱时,奈何丞相不在,朕颇有遗憾。诸卿皆知,朕自小受教于丞相身边,得丞相教授文武,一路栽培至此,情意自然深些。然见赵主簿,乐又重来。”
“当年年少,在丞相的抱素楼中,也曾两度与师叔共度除夕。”她持起金樽敬向赵谨,“朕从未忘记旧年时光,今此良辰,敬四师叔。”
赵谨忽然点名,有些发愣,然须臾也反应过来,只起身道,“该臣敬陛下。”
话落,君臣共饮。
这二人过往,长安高门多有知晓,如此殿中诸臣一时也并未放在心上。
或有那么一二道是女帝心胸广阔,赵励如此不给面子,她却还是给足了其侄子颜面;或有几人看戏,多来是女帝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再有个别者,隐隐觉得或许没有这般简单。
然随着酉时四刻宴散,这日除夕宫宴平静结束,并无异样。
若有何波澜,还是在女帝处。
銮驾原也从未央宫前殿行过宫北大道,拐入了椒房殿的甬道上,却闻后头声响,竟是另一座几乎一样规制的轿辇匆匆行了过来。
轿辇上拥出一个锦衣华袍的妇人。
雪霁后的夜色里,她头上整套的鹿鹤同春华胜熠熠生辉,只谴退周遭侍者,自己提裙奔来,“陛下腿上有伤,且莫下轿辇,母、母后就说一句话。”
江见月的腿伤,用的是昨日从御座跌下的借口。
“这可折煞朕了!”江见月这般说着,便也不曾下来,只隔着毡帘道,“说吧,何事?”
陈婉环顾四下,“陛下,您、您能否让夷安长公主退了陈珈?他实在不适合入三千卫。”
过堂风迎面而来,吹乱陈婉满头珠翠步摇,她仰这头,实在不像一国太后,只似一个寻求帮助的妇人。
良久,厚毡掩盖严实的御辇上,传出声一点音,“陈珈是你儿?”
“不,陛下晓得的,他是孤的侄儿。”
御辇上又静了声息,好一会,方听女帝道,“要不母后把凤印给朕,朕便退了他。”
这厢,轮到外头沉默了。
女帝便笑,“一个侄子罢了,同您隔着层肚皮呢,您不若关心关心嫡亲的。”
朔风呼啸,珠玉叮当。
“母后——”女帝这会掀开了帘帐,凑近她道,“您想荣嘉吗?想您的女儿吗?”
陈婉嗯了声,频频颔首,眼泪突然间就噼里啪啦地落。
江见月掏出帕子,给她细细擦拭,“那朕召她回来陪您两日,或是发到旨意,请您去同她团聚一番,如何?”
“当真?”陈婉又惊又喜,捧住少女手腕。
“不当真!”少女抽回手,咯咯笑了一会,继续给她拭泪,“您想见女儿就能见到,那朕想自个的阿母又该怎么办呢?”
陈婉踉跄了一下,往后退去一步,却不想被江见月伸手一把拉住,几乎是面贴面的距离,少女静看了她一会,附耳道,“安安分分待在你的长乐宫里,无事便多赏赏榴花,榴花多子。诚如母后,儿女双全,生离死别皆占。”
“以后无事,除非朕寻你,否则少出现在朕面前!”江见月将她推开一点距离,将手中巾怕扬手甩在她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