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月(311)+番外
钟离筠呆立帐中,苏彦去而又返,手中又捧一碗热粥。
“你是谁?”钟离筠看着近身的男人,彼此间是粥汤的氤氲热气,和一点麦香。
“魏国有兵甲八十万,其中精锐四十万,若说要以兵屠燕,大可在初时便推强兵压阵,血洗燕国,如今已然得胜收兵。然女帝只先谴十四万,方才再谴六万,这一路推进,除非拒死不降方屠城尔。所过燕国州郡,更是不扰民户,不侵粮草。所用将领,陈珈乃世家子,齐飞乃苏家军旧日属臣,夷安长公主乃女流辈。如此治君严明、用人不疑的君主比之南燕国君,不值得大人效忠吗?”苏彦将手中热粥再度奉上。
话说的太多,又到情深处,早已现了模糊本音。
钟离筠踉跄退开两步,又猛地上前。他接了那碗粥,放在案上,回首再看带着面具的人。
从面具皮囊看到心里面。
“苏七郎。”年过半百的男人哽咽出声。
悲喜难抑。
失力跪跌。
许久,方听他道,“是你,好过旁人。”
苏彦亦跪身下来,与他对面而坐,“师兄。”
是久违至近三十年的两个字。
熟悉又陌生。
钟离筠阖目长涕,伸手拍他臂膀。
帐外朔风吹起帘帐,吹得烛火明暗不定,似流年岁月潮起又潮落。
他缓了缓,从衣襟内拿出半枚虎符,在掌心摩挲,“谨记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凡利于民而周于事,不必法古,不必循旧…… ”
“师父昔年教诲,我从未忘记。”钟离筠背的是抱素楼虚室生白台中当年苏志钦教导的一席话,终于慢慢将南燕虎符推向苏彦,“君与民,今终要负其一,自是民贵君轻。”
然苏彦伸手欲接,却被他一时扣住,只见他垂首出声,眼泪一颗颗落下,“这些年,总想回抱素楼再看一眼,但是我始终不觉自己有错,我不认错。”
“是这个世道的错。”苏彦的手也在抖,面具下亦有泪水滑下,“我们都没错,只是在人间寻到了爱的人,这有什么错?”
“好好好!”钟离筠推过虎符,抬首又哭又笑,一把将人拥入怀中,似年少读完书,辨完经,又绝骑胜过各路学子时的相拥激动,把酒言欢。
他缓缓退开身,起身至桌案,寻出一封信,服下一颗药。
“师兄——”苏彦大惊。
“小声些!怕旁人不知你身份。”钟离筠抬首止住他,回来他身前依旧坐下,将信给他,“有劳了。”
是给林柔的信。
苏彦接过的一瞬,钟离筠口中血喷在他指尖,染红信件。
“若可以,许我回师门。”钟离筠交手伏拜,“愿与君世世为兄弟,更结来生未了因。”
“有何不可!”苏彦还礼亦拜,“长安西郊跑马场上,始终留着您的马。”
服毒的男子背脊忽颤,倒下地去,最后的目光里满足又抱歉,流转在案上那碗已经放凉的粥上。
苏彦伸手给他阖目。
是了,南燕国主是他爱人的儿子,他交出虎符止战已是极限,怎能再食他国之禄!
*
当夜,苏彦持燕国虎符献降,巴陵郡城门大开,迎魏军长驱直入。他忍着灼痛渗血的嗓子,在营帐中拦下夷安。
交出携带而来的十二枚北麦沙斛制作而成的丸药。
嗓音已经难出声响,人也精疲力竭,只依旧持笔速写,“荣嘉公主费心所得,托臣奉于陛下。今南燕国中太医署尚存许多,为公主与药安全,不刺激李朔,当掩招降一事,连夜率兵挺进。”
“你是?”夷安见他献上的虎符和丸药,当即让医官查验药物,以待正确送回国中。
“公主近侍,愿永效陛下。”竹简再现字迹。
夷安扫过,遂如他意连夜拔营,让陈珈先率领两万兵甲回京畿支援,只特别交代入扶风郡后化整为零,且见陛下五色烟火信号方再入城,否则不可轻举妄动。
又观苏彦道,“吾主早闻先生乃世间大才,想招先生入朝,您既为公主近臣,便是缘分至此,且先随我军回朝,修养生息。陛下见您,必然高兴。”
苏彦张了张口,手中笔微顿,竟一时不知要说何话。最后只掏出怀中信交于夷安+
,让她给林柔。
巴陵郡到南燕都城七百里路途,夷安再收拢消息,也架不住数万兵甲挺进的架势,何论齐飞处已在腊月十三这日兵临城下。
而数日里,朝中里孙敬为首的保守派,数次上谏要求李朔交出全部草药称臣。李朔在清正殿中雷霆震怒,尤其在与魏军对峙的第六日,腊月十九,闻钟离筠献降后,更是暴躁不堪。
“ 安儿,就算你现在不给,待魏军援军一到,他们屠城破门后,还是能搜出来的。你何苦来着? ”
林柔亦闻钟离筠之事,但尚不知已经身亡,被荣嘉说服后强撑心力赶来劝谏,盼着钟离筠只是献降,他们还有来日。遂催促让李朔尽快交出北麦沙斛,当下他将全部的草药都藏了起来,已不在太医署中,无人知晓在何处。
“你到底要闹到何时?”林柔拂开荣嘉,对着儿子厉声道。
“朕乃铮铮铁骨守卫都城,如何闹了?”
林柔摇首,“不是的,你不是一直也不爱做皇帝吗?献降做个闲散权贵不是你一直想的吗?眼下正有机会啊!”
李朔看着母亲,半晌“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母后,您瞧瞧您自个说的话,这些都是多久前的事了。朕现在爱做皇帝了,不行吗?”李朔深吸了口气,愤怒中夹着嘲讽,“小时候,我不愿当皇帝,父皇和钟离筠硬把我推上去,只因我是父皇唯一的孩子。我勉强学了,但是我就是不喜欢课业吗,那样多那样重。你便抱着我说,可以让钟离筠对我少严苛些,但是你说了吗?他一日日变本加厉催命一样催促我。我躲在你处,你说等我大些,我能做主了,他自然会少管些,我就一直盼着自己能早点长大,凡事能自己做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