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大雨落下,打湿地面,并迅速蓄起了一层薄薄的积水。
风里多了尘土呛人的腥味,李纯微微皱眉,亲手关了窗,这才缓缓走回原本的座位。
他起身时,李吉甫就跟着站起来了,此事见他重新落座,又跟着坐下。
吹了这一会儿的风,李纯已经冷静下来了。这时候的他,还是想做出一番事业的,也能听得进朝臣的劝谏——哪怕他心里不喜欢。
何况李吉甫说话还很好听。
他也看出,这么一打断,皇帝已经恢复成了平日里那个雄心勃勃的帝王,于是立刻道,“我大唐经营安西,便是为了阻隔南北,不使吐蕃与草原异族勾连。当年李国老之所以定计,联络回鹘、南诏、天竺、大食共困吐蕃,也是因为失了安西北庭之地。”
“如今陛下若能收之,正可互为援助,则吐蕃、回鹘皆不敢轻犯。且河西故地,虽为虏所据,但民心思归,若能开辟商路、收拢人心,将来未必不能尽复。此皆陛下刚明果断、能用忠谋之功也!”
李纯刚清醒了一下,顿时被夸得有点心虚。毕竟安西军是自己回来的,跟他没什么关系,但是转念一想,既然是在他当皇帝的时候回来的,怎么不算是他的功劳呢?
收复安西,这可是安史之乱后,几代李唐帝王想都不敢想的功绩。
这么想显得脸皮有点厚,但是历史上归义军归附,确实也被算成了唐宣宗的政绩来着。
心里转着这些念头,李纯甚至没有注意到,李吉甫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话题从“是否要与吐蕃结盟”换成了“是否要接纳安西军”,只觉得每句话都说在了自己心坎上。
换一个角度看待此事,李纯顿觉豁然开朗。
不管安西军有多少让人不满意的地方,但是先承认它是大唐国土,总没问题的。
至于其他,以后徐徐图之便是。
想到这里,他便也松了口,只是还有些疑虑,“李先生所言极是,却不知该如何封赏?”
安西大都护、安西四镇节度使的位置肯定是要有的。但是按照大唐的官制,节度使是差遣官,依例要带京职,如六部尚书、侍中、平章之类,另外又有督查地方之责,所以还要加宪官,也就是御史,而这些都是有品级之分的。
然后,以上这些都是职事官,所以她还应该有一个决定俸禄和服色等级的散官。
再者,这个节度使肯定要总管安西军政事务,那么总管行政的观察使、总管财政的计度使、总管司法的处置使之类的加不加?另外安西与吐蕃回鹘接壤,按例还应该加押蕃使……
最后,如安西这样的重镇,通常来说节度使还会封爵,一般是封郡王,比如郭昕就是武威郡王。
虽说身为公主之女,雁来的身份一旦确定,本就可以仪比郡王,假如考虑她回鹘公主的身份,又有功于国,再格外加恩,封个公主也正常,那就能仪比亲王了。
但仪比亲王,和真的给一个女子封王是两回事,李纯不能开此先例。
可是不封,难道真的让她以郡主或者公主的身份出任节度使?那就更要惹人非议了。
即便是习惯于独自决断政务,而且不管遇到什么样的难题,都能想到恰当的处置方法的李吉甫,面对皇帝这个问题,也有些头皮发麻。
所以他难得没有直接给出建议,而是道,“这既是大事,也是喜事,陛下何不召朝臣共议?”
这话多少有点推卸责任的意思,反正安西军的使者已经快到了,当着他们的面由朝臣公议出来的结果,他们即便不满意,也找不到能具体负责的人了。
李纯也不愿背锅,闻言立刻道,“该当如此。”
……
大明宫的后宫部分,是环绕着太液池建造的。为了方便贵人们游赏,环湖建造了不少亭台楼阁,又以回廊互相勾连。
因此下了雨,反而是赏景的好时候。
郭贵妃就在赏雨。
这场大雨来得又快又急,不仅迅速在地面上积了水,还溅起了一片白雾,将人的视野遮蔽,同时模糊了一切的界限。
仿佛这并不是皇宫的雨,而是“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的雨。
让她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旧事。
正出神间,忽然听得一阵杂乱的脚步声,郭贵妃微微蹙眉,转头望去,就见一个小内侍正站在廊下,与她身边的掌事女官说话。
好一会儿,掌事女官才匆匆走回来,脸上带着十分明显的笑意,但还是压低声音道,“娘子大喜!刚刚来的消息,说是安西军尚在,要派遣使者入朝了!”
“当真?”郭贵妃豁然起身。
尽管她出生的时候,郭昕早已经出关多年,从未见过这位伯父,只在年幼时见过安西借道回鹘,派遣使者入唐。但身为郭家人,本能地会关心这方面的消息。
“凤翔府送来的折子,应是使者已经到了那里,不会有假。”掌事女官道。
她也是从郭家出来的,自然也跟着欢喜。
郭贵妃又问,“伯父身体可好?”
“想来不坏,听说这一回就是要上书乞归老。”
“好,好。”郭贵妃眼圈微红,又坐了回去,半晌才将情绪收敛,笑道,“大父当年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他。”
当年郭子仪上书,请求皇帝遣使巡抚河西、安西之地,还举荐了自己的侄子郭昕。谁知道这一去,就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建中二年六月,郭子仪病逝之后,借道回鹘的安西使者才风尘仆仆地赶到长安。
那时郭贵妃只有三岁,可是家人们那种悲喜交加、无法形容的神情,却给她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