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文珍可不是吐突承璀,皇帝若是真的启用他,只怕朝堂上下都要不得安宁了。
但就算是白居易这样耿直的人,在皇帝刚死了一个宠信的内侍的情况下,也不好立刻就提起这件事。
今日的朝会就在这种沉闷之中,虎头蛇尾地结束了。
这让李纯对俱文珍的手段更加满意,不过小试牛刀,便止住了朝臣们的上谏之风,而且完全不落痕迹。
果然非常之时,便需用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
所以一退朝,李纯就迫不及待地下了中旨,加封俱文珍为左神策军护军中尉。
广德元年(763年),吐蕃进犯长安,代宗出奔陕州,宦官鱼朝恩率当时驻守陕州的神策军一路护卫代宗,从此神策军就成为了中央禁军,并且将原本的南衙、北衙两大中央军集团打压得七零八落,呈一家独大之势。
建中四年(783年)泾原兵变,德宗彻底对文臣武将失去了信任,命宦官分掌左右神策军,置护军中尉。
宦官掌军权,自此而始。
左右枢密使掌接受表奏及传达皇命,左右神策军护军中尉掌禁中护从,文武兼备、是为“四贵”。
俱文珍站在左神策军的署衙之中,手持圣旨、身着紫袍,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似乎都能嗅到权力的甜美滋味。
人生际遇真是奇妙。
宫中遍传吐突承璀即将就任左神策军中尉的消息时,俱文珍甚至都已经起念想改名避祸了,谁能想到,最后坐上这个位置的人,却是他。
……
政事堂。
朝会结束回来的第一件事,还是吃饭。
也不只是宰相重臣要吃饭,各级官署皆是如此。
在大唐,从中央各部到地方县衙,全都设有公厨,官员们聚在一起吃饭,称作“会食”。
除了算是一种做官的福利之外,会食作为公务餐,还有一个重要的功能是“因食而集,评议公事”——可见在餐桌上谈事,也是古已有之。
不过跟其他衙门不同的是,政事堂没有专门的食堂,饭是直接摆在公堂里的。
堂厨的杂役将桌案布置好,将菜肴和餐具送上,众人正要入席,就听得外头有人大声喊道,“天子赐食至!”
几位宰相对视一眼,心下都有些唏嘘。
天子已经好些日子不曾赐食了,看来今天是真的心情很好。
雨过天晴,他们本该觉得轻松,但想到吐突承璀刚死,皇帝却如此高兴,不能不让人生出几分复杂的感受。
不多时皇帝赐的菜也摆上了,众人依序入席,举箸就餐。
毕竟是会食,平常吃饭的时候,大家都会讨论一下最近的事务,要是一直不说话,甚至算是一种失职,会被讥嘲为“伴食宰相”。
但这会儿,谁都没有说话,只默默进食。
今天发生的事情太出乎预料,大家都需要一点时间来消化,好确定以后的行事方向。
结果饭吃到一半,宫中就传来消息,皇帝刚刚下旨,让俱文珍担任左神策军中尉。
众人顿时没了胃口。
按理说,宦官的人事任命,跟文臣没有关系,全凭圣心。但事实上当然不可能如此,就像宦官势大也能影响到文官的升免一样,文官集团也一直在想办法遏制宦官集团的权力扩张。
自从新皇登基之后,这方面一直还算顺利。
吐突承璀的任命始终下不来,要等所谓的时机,也有一方面是迫于文官集团的压力。
放在以前,皇帝根本不可能突然来这么一手。
但现在他偏偏就这么做了。
很显然,吐突承璀的死亡,到底还是在君臣之间撕开了一条裂缝,让皇帝对文官集团的信任再次降低,所以才会故意提拔一直跟文官矛盾重重的俱文珍。
皇帝已经出了招,接下来就看他们要如何应对了。
这事有些棘手,不管是上书劝谏反对,还是默许皇帝的任命,似乎都不是多好的选择。
众人的视线都落在了李吉甫身上。
不仅因为他是首相,更因为他一向大权独揽、手段强硬,现在,是时候展露出他的手段了。
李吉甫却对他们的视线视而不见,继续从容挥筷。
众人见状,心下稍安。
首相还有胃口,看来情况还不是太坏,反正天塌了也还有高个儿顶着,其他人自然就不那么着急了。
谁知,等一顿饭吃完,大家都放了筷子,正漱口时,李吉甫看着面前的食床,忽然若有所思道,“这张食床好像已经是天宝年间的旧物了吧?我看木料都快朽坏了,还是换一张吧。”
“噗”的一声,是另一位宰相将漱口水喷了出来。
但众人却都顾不得他的狼狈,而是紧盯着李吉甫,似乎想将他看出一朵花儿来。
政事堂里的食床就摆在那里,大家都不瞎,自然看得到它已经快朽坏了。
好歹也是宰相所用之物,能一直用上五十多年,始终没有更换,坏了也没人去提,自然是有些说法的。
据说哪位宰相若是移动此床,就会遭罢免。
跟自己的仕途和官职比起来,食床这一点小小的瑕疵,自然就算不得什么了。
这一点,李吉甫不会不清楚,所以他突然说出来的这句话,便也给人以石破天惊之感——那不是要换一张食床,而是要换一个宰相。
“诸位看着我做什么?”李吉甫从容自若笑道,“宰相朝夕论道之所,岂可使这等朽蠹之物秽而不除?”
说完径直起身,唤来杂役,命他们将食床搬出去劈了当柴烧。
杂役们有些战战兢兢,但见诸位相公都不言语,便也只得动手,搬走了食床,又将床下历年所积尘土杂物清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