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说得太客气了,李贺几乎有些受宠若惊,忙道无妨。
他对于雁来要请人代笔写文章这件事,倒是一点都不意外。
征辟有才华的读书人来给自己处理文书工作,在大唐也算是惯例了,尤其是武将,自己读书不多,就更需要这样的人才。
所以很多人科举不顺利,迟迟无法出仕,就会走曲线救国的道路,先去给某个藩镇做一段时间的幕僚,然后可能就会被举荐为官,步入仕途。
后来的李贺,以门荫入仕做了奉礼郎,发现升迁无望、抱负难展,就辞官还乡,之后又经自己的好友张彻的举荐,做了一段时间昭义军节度使郗士美的幕僚,希望能以武入仕。
“男儿何不带吴钩,收取关山五十州”之类的诗,大抵就是这一时期所作,只是最后还是无功而返。
不过现在的李贺前途一片光明,还没有想过这些。
又听雁来说,“你的文章写得很好,不知能否帮我这个忙?”
李贺若是再年长一些,或许就会衡量得失了,毕竟自从雁来入京,长安城短暂维系的和平就又被打破了,现在安西军跟朝廷的关系其实是很微妙的。
但此刻,他虽然没想过给武将做幕僚,但帮忙写一篇文章还是没问题的,想都没想就直接应下,“小子自到长安,多受天兵照拂,雁帅但有驱策,敢不从命?只怕小子文章写得不好,有污耳目。”
这是还记着她刚才笑的那一声吗?
雁来假装没听懂,神色自若地笑道,“我看你这篇文章就写得很好嘛,只是思路需要调整一下。”
说到正事,李贺也抬起头来,端正了神色道,“雁帅请吩咐。”
雁来沉吟片刻,才开口道,“首先要强调一点,天兵虽然是叫天兵,但这只是一种称呼,他们并不在军籍,更不是安西军的士兵,而是我大唐的子民。”
李贺眼睛一亮,不仅是因为雁来所说的这一点足够有力,更是因为这句话还表明了一种态度:天兵不仅敢做事,也敢承认,哪怕受人诟病,也坦坦荡荡。
如此不作伪饰的态度,实在太合李贺的胃口。
其实细究的话,这依然是一种狡辩。毕竟所有人都知道,天兵是雁来召唤来的,只会听她指挥。但她将天兵说成是大唐的子民,就比李贺之前那种耍赖的说法,要更高一层了。
就算是皇帝也挑不出任何毛病。
有了这个前提,后面的内容就顺理成章了。
既然是大唐的子民,当然可以在大唐境内自由通行,他们想来长安看看,有什么问题?何况天兵弄出来的动静虽然大,但却没有什么作奸犯科的行径,长安城的百姓并不觉得困扰,又哪里称得上影响恶劣?
至于有人爬上朱雀门插旗子,似乎是有些冒犯官威,但也没有明文不许,再说旗子上写的还是唐字。
而且对于这种情况,雁来也表了态,“天兵既然是大唐的子民,那也跟普通人一样,难免良莠不齐。若真有天兵犯了法,那依律处置就是。”
总之,既然是大唐的子民,那朝廷就只能自己去管了,她是管不了的。
李贺一边听,一边在心内赞叹。
虽然不知道这是雁帅自己想的,还是身边谋士的功劳,但她说自己身边全是粗人,显然是谦虚了。
不过李贺也早就发现,天兵们并不是没文化,事实上,他们的知识水平相当高,也常有令他耳目一新之语,只是不知为何只会说大白话,不会作文章。
雁来将她的意思表达得非常清晰明白,李贺听完,心中也就有了粗稿,便道,“小子立刻就写来。”
“不急。”雁来说着转头吩咐身边的人,“先带他下去吃饭吧,吃完了再慢慢写。”
李贺有些意外,尤其是等饭菜上来,他发现待客的食物居然跟雁来自己吃的完全一样,就更吃惊了。
菜色并不寒素,该有的都有,只是并不铺张。所以这不是用来展示清贫、简朴的方式,而就是她的日常饮食。
与天兵的相处多了,李贺偶尔也会想,像她们这样自在不羁的人,怎么会愿意受某个人驱策?现在见了雁来,才发现她们的相处模式跟自己想的完全不同。
没有拘束,也没有驱策,而是一种更……平等的相处。
这种平等跟佛家讲的“众生平等”不一样,只是对上不谄,对下不骄,所以无论面对什么事,都显得从容。
这是李贺自己没有,但很想拥有的气质。
等李贺走了,雁来才问一直站在旁边的玩家,“薛医生,怎么样?”
“基本上可以确定了。”薛医生叹了一口气。
之前看玩家直播,她就感觉李贺可能患有马凡氏综合征,后来网上搜资料的时候,才发现学界居然早就有人提出过这样的猜想。
史书记载李贺“纤瘦,通眉,长指爪”,就很像是这种病的症状。
而且李贺的诗,对于色彩的运用也的确与众不同。“塞上燕脂凝夜紫”“鬼灯如漆点松花”,这样的句子简直如同神来之笔,也难怪“当时文士从而效之,无能仿佛者”。
但是从科学的角度去解释,会不会他眼中的世界确实跟普通人不一样?
马凡氏综合征就很有可能导致眼睛发生病变。
所以得知雁来今天要见李贺,她就连忙过来汇报了这事。
现在亲眼见到李贺,虽然还没有经过仔细的查体,但薛医生已经基本可以确定,他的确是患了这种被人称作“天才病”的疾病。
或许就是因为一生都活在病痛的阴影之下,他的诗里才会常常用到死、泣、鬼之类的字眼。